行吧,这样也不错。
宁铮笑着给奉九关了车门,绕过去上了车,车子缓缓开动,奉九探出头跟大家挥手,看着生长了十七年的家,负手站在大门口的父亲,眼圈微红的大哥和大嫂,湿了一条手帕的奉灵,把头埋在大嫂裙子里的不苦,就是没看到那个她想再看一眼的人,那个人,已身在大洋彼岸……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道路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一路上,最前面是吹着喇叭唢呐的鼓乐队,后面是军容整肃的卫队旅骑在一水儿的黑色高头大马上开道,再后面就是坐着新郎新娘的汽车……民国就是这么个破而后立的时代——半土半洋、不中不洋、土洋结合,一切都可以接受。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帅府门口。
帅府门口洒水扫街,拾掇得干干净净,连门口两个石狮子都披红挂彩,一身喜气。
刻着“宁府”两个字的匾额上也垂着红绸带和大红花。
奉九被从宁铮从汽车里扶了出来,等她一站定,看热闹的人群里就发出了阵阵的赞叹声:这新上任的少帅夫人,真漂亮,其实这是瞎扯——倒是能知道这个新娘子个子高挑身材窈窕,但奉九面前垂着一大堆的金珠绣球,哪里看得清她的容貌?
奉九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充满了兴味地正盯着她,虽然别人的目光也很肆无忌惮,但这两道目光中,饱满着说不清道道不明的满满恶意。
她借着抬手整理珠冠的功夫,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个人一眼,一看之下,一个男生女相,俊美到妖艳的男人就突兀地闯进了她的眼帘。
宁铮也注意到了这两道目光,他直直回望过去,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警告,于是这个人嘴一歪,原本肆无忌惮的目光里也突然有了一丝笑意。
宁铮不再理会,低头轻声在奉九耳边说:“这是我堂弟宁锋,不用理他。”
宁锋笑了:“从小跟你一起读书,只要背经史子集没你快,写的策论没你好,我爹就得打我,你说,我不折腾你折腾谁?”
宁铮也笑了:“你敢说过一阵子没有今天?不‘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宁锋手里摇着的折扇啪地一合,挑眉一笑:“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今天先过了瘾再说。”
一旁的徐庸和杨立人都让他一边凉快去,并很快把他挤到了一边,没怎么样他们倒是闹得挺高兴的。
旁边的喜娘扶着奉九,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入举行婚礼的院落。
待有资格观礼的贵宾鱼贯而入,大门缓缓关闭,把还想看热闹的奉天百姓拦在门外,也把原本只是一介百姓的唐家奉九,关进了门中。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民国时的婚书是薄薄的一本书册,有印刷的,买一张就结了;但讲究点的人家还是会自己书写,特意从北平赶回来的老帅戴着黑礼帽,一身黑袍,今儿心情极好,他那句著名的极具海城地方特色的口头禅直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惹得一旁的宁老夫人和亲近的幕僚们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今天是嫡子娶亲,而老帅并没有正头夫人,所以这种重大场合,他的那些姨太太们并没有资格出席。
穿着葡萄紫色织锦缎宽身旗袍的宁老夫人转过眼,看着由宁军中最有学问的奉天省省长玉永江充任的司仪,捧着婚书,郑重打开,高着嗓子一字一字念出声来,心里想的却是这婚书上的一笔一划都是宁诤前晚亲笔书写,明明回来得那么晚了,但当她想来亲自看看新房的布置,进了小红楼的书房时,就看到自家孙子在写字,模样极其严肃,甚至可以说是虔诚,好像他写的是生死状一样。
有人端来一个长条案几,上面摆着一方新砚台和一支新开笔的紫毫,宁诤率先执笔蘸墨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直起身子,看了奉九一眼,把笔交给了她,奉九头上的纯金花冠沉重而繁杂,她正被眼前晃来晃去的金丝垂珠弄得心烦,心里想就这么十几条丝绦一般的东西垂脸遮面的,还怎么写字,就见宁诤又把刚递过来的紫毫接过挂在一旁的红酸枝笔架上,接着,他那双修长的手伸过来,分开垂在她眼前的金丝,分别挂在两边的冠翅上,露出一张盛妆后的美丽容颜。
宁诤从未见过奉九这么郑重其事的妆容,显得华贵典雅之余又展露出了一种威严,让人觉得她不像是别人嘴里说的皇后,而是女皇登基般的壮美并重。
奉九弯下腰,拿过宁诤又递过来的毛笔,写下了“唐奉九”三个字,两人都是用正楷写的,宁诤的字不小,奉九也有样学样地写了大字体,不习惯又紧张之下,甚至比宁诤的字又大了一点,奉九觉得有点抱歉;老帅最倚重的幕僚,司仪玉永江在一旁微微皱了皱眉头,老帅则是满脸笑意。
同样是正楷,宁诤的字瘦洁飞扬,奉九的清婉灵动,看起来却又如出一脉,就像他们两个人似的——看起来明明不同,偏偏今天这么一看,两个人居然长得很像,用奉天话说就是,“连相”。
撤掉几案,宁诤和奉九给坐在上座的老帅和宁老夫人行礼,三拜天地后,又转过身给其他观礼的人回礼,很多人直到这时才第一次看到奉九的真容,观礼的人群已是一片喝彩声:毕竟,宁诤的好相貌一直闻名,没想到这在奉天上流圈子里毫不出名的唐家六小姐也是如此美貌,面庞虽稍显稚嫩,但在盛装华服下,也显得声势赫赫,两个人称得上是珠映玉生辉,玉掩珠无尘,而且无论是身高还是容貌,看起来都是让人觉得没得挑。
当然,这是一般人的想法,想挑剔点什么的永远也有话讲:站在观礼人群之外的坐三望四的四姨太看了一眼,就轻哼了一声:“年龄上还是不配,我们三少大了点。”旁边的六姨太捅咕捅咕她:“你别自家外甥女没塞进来就瞎嘚咕。”扭脸一呸,也不看看自己家几斤几两,也就是个做人姨太太的命,还妄想麻雀变凤凰,最小的七姨太没说话,最是文静;五姨太一脸端庄,伸手掐了她俩一人一下,“行啦,你们俩啊,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礼毕,奉九就被送进了婚房,宁诤则早就在外面和帮忙的自家兄弟及好友们一起招呼来宾了。
奉九坐在属于自家嫁妆单子一部分的拔步床上。
她头上戴的花冠上头有很多红绒球,都是扬州做绒花的手艺人做的,奉九腹诽这花冠让每个戴的人都象是京剧的刀马旦一样杀气腾腾。
这时,有两个穿着浅粉色和琥珀色长袄的小姑娘蹩进来,贴墙根站在一旁偷偷捂着嘴笑,奉九扬起酸硬的脖颈,勉力冲她们笑了笑。
看年纪应该是宁诤的两个妹妹了,这是出嫁前继母卢氏细细跟她交代过的,一个是宁铮的亲妹妹,一个是四姨太生的,但老帅家风甚严,尤其是对女公子们的管教:在家都不许穿绫罗绸缎,只能穿布衣服,出门亮户时才许穿些好的。
但对姨太太们还是很大方的。
左边的活泼,右边的文静,奉九心里有了底,“让我猜猜,你是巧稚,你是巧心。”
“三嫂真厉害,一猜一个准儿。”两个小姑娘笑嘻嘻地走过来,奉九让她们坐,她们才在床沿很浅的地方坐了下来,规规矩矩地手放在膝盖上,两个人一模一样的姿势,很是端庄。
“三嫂你真好看。”巧稚欢欢喜喜地说,“怪不得有人说三哥对三嫂着了迷了。”说完捂着嘴笑。
巧心怕奉九害羞,赶紧推了口无遮拦的巧稚一把。
奉九只能低头笑笑,正在这时,原本应该在前面应酬的宁诤忽然进来,两个妹妹赶紧站起来给他道喜,宁诤点头示意,然后一把按住也要站起来的奉九:“忽然想起来你的花冠还没摘下来,这东西挺沉的,现在就摘吧。”
说完他也不等奉九反应,直接摘下了奉九的花冠,其中不免牵扯到奉九的头发,还挺疼,奉九不禁蹙起了眉头,宁诤抱歉地看了看她,奉九直接说没事,这时宁诤的二哥,一直常驻外省为宁家打点相关事宜的宁诚也进来招呼他赶紧出去,跟奉九点了头,然后说很多人等着跟他喝酒呢,宁诤又看了奉九一眼,宁诚不禁都笑了,拍拍他肩膀,小声说:“人都娶回家了,还怕飞了不成?”宁诤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这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