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骑着个头矮小的川马一步一步上下海棠溪对面储奇门的三百四十四级台阶而气定神闲,再不象刚从江轮下来初初骑马时身子斜出四十五度角后的惊叫连连;
她习惯了和龙生、塞西尔享用那种中间放着井字木格,鸡汤、羊汤、蟹汁儿,麻辣口味儿,不辣口味皆具备的毛肚铜火锅,不管哪个季节都吃得一身热汗,一旁还有店家的小儿子拉动头顶垂下来的布横档代替电风扇给他们扇风。最开始芽芽不忍心,可店家说了,不用的话就打娃儿,芽芽没脾气了,只好结账时多给餐费,于是皆大欢喜;
芽芽喜欢吃“能仁寺”的素全聚德烤鸭,味道上乘,而据爸爸评价,几可乱真;对此芽芽无权置喙——她没机会吃地道的北平烤鸭,也可能小时候吃过后来忘了。芽芽也喜欢吃油炸灰水粑、担担面和小酥肉;最爱吃的,还是那道著名的抗战菜——无锡虾仁浇锅巴的“轰炸东京”。
芽芽既喜欢“小洞天”的川菜,又喜欢“状元楼”的苏菜,还能对粤菜馆“大三元”也中意,可妈妈说,奉天人还是觉得辽菜最对路子,只可惜此地一家也没有,“同庆楼”的北平菜,“龙海楼”的天津菜,勉强有点那个味道。
当然,到声名赫赫深受社会名流和飞虎队美国飞行员喜爱的“心心咖啡馆”去“闹洋派”,他们是看不上的——江先生提倡新生活运动,还莫名其妙地不允许政府官员们喝茶,因为他自己本就不喝茶。可自古以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从此改喝咖啡,倒是把这家高档咖啡馆给成全了;更别提财政部长孔庸之的二女儿,声名狼藉的孔二小姐经常被撞见在咖啡馆里举止飞扬跋扈,跟别人大起冲突——以至于到后来无人敢娶,包括一位适龄的战区司令长官——可她的姨妈如此溺爱这个梳着男人头,一身西装,叼着烟卷,双手插兜的外甥女,以至于从不会加以管教。
她也喜欢偶尔找大渡口九宫庙的老师傅用他的一勺一刷一铲,一拉一捏一弹地“采”个耳朵,当然,这些事都是不能被天天把“卫生”挂在嘴边的妈妈发现的。
他们一起去国泰剧院,虽然大部分年轻人都是去看电影,只有他们是去看灯影戏,还有川剧,尤其是“变脸”,精彩极了。
他们也去看川东特有的“起歌堂”——这是瑶族传过来的婚嫁仪式——因是战时,所以集体婚礼盛行。芽芽觉得这些新人们穿着虽然破旧,但脸上的喜气洋洋可一点不差。瑶族人成亲,是要两情相悦的。
不过她回家吃饭时跟爸爸妈妈一说,马上发现爸爸脸色有点不好看,而妈妈则是憋着笑,龙生更是在桌子底下捅了她一下。等下了桌,龙生才给她和塞西尔解惑,说你不知道干爹干娘当初也是父母之命么?芽芽稀奇道,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看他们两位谁也不象是能屈服的人啊。龙生听了哈哈一笑,刮刮她的鼻梁,反正他们感情如何你也看到了。这倒是,看来,是否自由恋爱并不重要,唉,看来婚姻也是个复杂的课题。
鸿司和塞西尔也赶了上来——塞西尔早取了个中文名字,叫宁若愚。当初要把他送回去,可塞西尔铁了心要呆在中国,拿出各种叛逆手段反抗,蓝蒲生家族无法,再加上也遭遇了一些动荡,无力到中国来接人——当初奉九大哥到了香港后,也只能打道回府了——只好嘱托宁铮夫妇代为抚养,毕竟,陪都还算安全。
而远在美国波士顿的唐氏和宁氏家族则越来越庞大了:就在奉九和艾嬷嬷的千里迁徙后半年,香港沦陷,宁家一家除了二哥二嫂,基本都被他们转道送去了美国;印雅格现在绝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美国,和葛萝莉、秋声夫妇、唐度、唐奉先一起,精心地抚养着一群孩子们,偶尔还会通过回国休假的飞虎队队员,甚至是陈纳德将军、史迪威将军及其他往来穿梭中美之间的人,给身在重庆的他们捎点消息和孩子们的照片,有时甚至还有录影,这让这对不得不对两个儿子不负养育责任的父母心酸又欣慰了。
鸿司已十八岁了,早已长成一个比他父亲还要俊秀挺拔的青年。他去年就进入位于沙坪坝松林坡的国立中央大学学习,塞西尔则打算明年也上这所大学。
芽芽其实早就可以跳级升入大学,但她不,她愿意做喜欢的事情,比如帮着父亲拍摄如何防毒的宣传片——日寇不遵守国际公约,在侵华战争中大肆使用毒气,所以教会老百姓使用防毒面具很有必要。但老百姓对怪模怪样的防毒面具无法接受,而做示范的士兵一戴上,个个像不怀好意的燕巴虎,老百姓认为这模样比毒气还要命,最后宁铮灵机一动,干脆拉来自家姑娘亲身示范。
芽芽长得灵秀非凡,天性爱笑,看着就可爱亲切,所以改由她做示范,效果不知好了多少,芽芽在山城也由此声名大噪。
妈妈照例很忙,她与居住在两路口的孙夫人走得很近——孙夫人气质卓然,对芽芽一见就喜欢上了,所以总让奉九带着芽芽去她那里玩儿,还教她弹钢琴,也是怪了,奉九怎么要求她学琴她都不学,可孙奶奶一说,她就同意了,学了一段时间后,弹得还相当不错。
当初他们按照江的意思,抵达重庆去黄山官邸拜会这一对拥有中国最高权力的夫妇时,两个快五年未见的昔日拜把子兄弟敷衍地握手后,半天都没说话,幸好有八面玲珑的江夫人和不得不展现良好家教的奉九救场,一唱一搭的,化解了一些尴尬。
江夫人和委员长没有孩子,她见到宁家这三个孩子后,不禁连连惊叹于孩子们的漂亮:一会儿夸芽芽灵气十足,一会儿夸龙生颀秀,看到塞西尔更是好奇地打听了两家的交情,无限感叹,扯了好一顿。不过,到后来他们起身道别时,奉九都觉得幸亏黄山官邸没有留饭的意思,要不大家都得消化不良。
主人将客人送到门口,江夫人捅咕老江一下,他才不情不愿地说:“瑞卿,你是真有个好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奉九一眼后,又道:“你想上战场,那是不行的——我总得保你周全。再说,宁军各部也早已并入各个战区的集团军,你再去领导他们,我怕会引起各大战区司令长官们的不安。”
说白了就是:我不得不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放你出来,但别得寸进尺——宁军好不容易拆散了,就别再想着重整旗鼓;再让你手握兵权,我不放心,我的嫡系也不会答应。
宁铮沉默半晌,轻声说好,接受了作为军需部防毒处长的职务,这也是一个创举了——堂堂中华民国一级上将,加上追授的也不过十七位而已;即使是抗战开始后第三次重新划定的十一大战区司令,绝大多数也不过是二级上将。可现如今,这位一级上将,却只能担任处长的职务。
他们一家出来时已是彩霞满天,此时正是夏日,西边的天空如着了火一般壮美,山下的长江江面打着无数的小漩涡,就好像无数个汉字被一笔一划写出,又被新冒出来的水涡给抹掉,如此循环反复,倒让人联想起流传了千百年的巴渝巫术。三个孩子自在地去一边玩耍了,他们知趣地意识到,大人们有事要谈。
奉九轻声道:“瑞卿,要不,我们去美国?我真的很想坦步尔和安安。”
她替他的丈夫委屈,她在乎的不是职务,但,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人。
宁铮沉默半晌,才道:“奉九,我被关了快五年,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现在,我还是很高兴自己有机会能为抗战做些事。”
“……好。其实,我也想为我们的国家做些事。”
宁铮搂住她,“现在,苏俄和德国已经打起来了,斯大林已援助了我们很多军火,也组织了志愿队帮助我们的空军。我有预感,下一个就是美国,它快参战了。现在,战争早已进入相持阶段,离反攻不远了,只要再坚持一下。还有,”他替奉九紧了紧领口,生怕山风吹了她还是没太恢复好的喉咙。
“一旦日寇被驱逐,只怕……”宁铮沉吟着。
“只怕延安和重庆还会打起来。”奉九接着说。
“是。若果真如此,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暂时离开去美国。你知道的……”宁铮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