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291)

作者:奉小满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临走前,虎头忽然握住奉九的手说:“我还是那句话,奉九,只要我活着,就永远在。”

奉九忽然泪盈于睫——第三次怀孕,她变得很感性,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总想流泪——虎头抬起她的下巴,用手背拭去了她的泪,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低下头来,虔诚地吻在她沾湿的眼睫上,又侧过脸,吻住了她的双唇。

这个吻,轻浅又缠绵,像是晴空上鸽群掠过时带起的清越鸽哨,像是少年的他们一直玩耍的武陵园里荷花瓣上滚落下来的露珠,又像是,他漆在战机尾部的那朵铃兰,纯美清甜。

奉九的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放空,震惊之下竟忘了推开他,或者,她大概永远也不会舍得推开她自小最好的朋友。

良久,虎头才红晕满面地睁开眼,他注视着眼前一直没闭上眼睛的心上人,她看透世情的眼眸里有着一丝悲悯和容忍,不禁苦笑了一下,又不管不顾地把她搂在怀里,“你现在是自由身,我也是,如果我能够活着回来,如果他再也照顾不了你……我一定要陪在你身边。”

说完了这些,他好像如释负重般地大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微笑地看着她,又在她脸颊上一吻,这才转身走出了客厅。

良久,奉九才掏出手帕擦了擦唇,心里对自己一遍遍地说着,这是虎头啊,可是……哎。

日子就这么流水一般地过下去,到了一九三七年的九月十五日,虽然比预产期晚了整整十天,但奉九还是顺利产下了她和宁铮的第三子,这是个明明在妈妈肚子里呆的时间最长,却莫名其妙份量最轻的一个,搞得包不屈一脸愧疚,就好像他没照顾好兄弟的太太一般。

起小名的任务照例交给了芽芽,这大半年来迅速变得懂事许多的芽芽慎重地想了半天,又闷头跟龙生商量了许久,这才给二弟起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叫——安安。

奉九这次不比从前,身体虚弱,所以格外认真地做了月子;没想到好容易挨完三十天,吴大夫诊脉后,说她脉象不稳,内亏得厉害,还得再来一个月,奉九听了都想拔头发了。

但她现在是三个,不,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身体不是她自己的,所以她不得不听劝地又坐了一个月子。

双月子自然度日如年,虽然她总想从吴妈、秋声和包不屈的眼里先看出点什么来,但他们好像都集体去俄罗斯进修了“演员的自我修养”课程似的,硬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终于把双月子坐完,她清清爽爽地打理好了自己——装鸵鸟整整一年,她已忍无可忍。

奉九打算去找包不屈,却被秋声告之他飞去了美国西海岸。奉九沮丧地回屋,路过客厅,看到坐在茶几前的芽芽正在给坦步尔演示一个新玩具,芽芽很懂事,总知道领着弟弟玩儿——一块光滑的长圆形花梨木木板上,竖着三根细细的圆柱,最左边的套着四片从小到大不等的同心木圆环,芽芽让坦步尔把这四片木环依次换到最右边的圆柱上去。

坦步尔听话地挪着,芽芽又纠正他说:“不行不行,你不能放一边,只能借助中间的柱子,而且大的永远不能压小的,知道了么?”

奉九看着有趣,走上前问这是什么。芽芽看到妈妈,立刻欢呼一声冲过来抱住她,扭了好一会儿,才告诉妈妈说:“这叫‘汉诺塔’,是古印度一种有趣的数学游戏。虎头叔叔上次来送我的,他知道我喜欢数学。”

芽芽又指指桌子上堆着的其他十来片木片,“虎头叔叔说可惜时间不够了,要不然,他能给我做一整套六十四片的呢。”

奉九这才知道,原来虎头又送了芽芽礼物,芽芽又说,“虎头叔叔吓唬人,说六十四片木环挪完那一天,宇宙就会毁灭了。”

奉九笑了,问你怎么知道他骗人?芽芽筋筋小鼻子,“我算了一下——就算手够快,挪一片只用一秒,想挪完三十二片,也得需要一百三十六年;那六十四片,一定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差不多,几千亿年吧。”

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母亲,奉九赞赏地亲亲她的小脸蛋说:“芽芽这样就对了,不盲目相信别人的话,而是通过学知识去验证,有自己的见解。”

芽芽眼睛发亮,抿着小嘴一脸荣耀,她最在乎来自妈妈的评价了,忽又眼睛一黯,“可如果是爸爸说的,我就都信呢——因为爸爸从来不骗我。”猛地想到了什么,她又小声嘀咕着加了一句,“这次不算。”

芽芽刚到美国时,总问奉九爸爸什么时候来看他们,渐渐地,就再也不问了。奉九现在也只能把女儿抱进怀里,左摇右晃地安慰着,说爸爸太忙了,有空了一定会过来看他的宝贝芽芽的;被母亲和姐姐忽视了很久,一直在一旁忠实执行姐姐指令的坦步尔终于叽哩咕咚地跑过来,努力把自己塞进母女之间,仰着大脑袋献宝地说;“妈妈!姐姐!我完成了!”

奉九和芽芽一起转过头去,看到那座漂亮的汉诺塔上的四片木环,果然已经齐齐整整、从小到大地排列在右边的圆柱上了。

过了足有小半个月,奉九总算把包不屈等回来了——这段时间,她明明可以向秋声询问,但她觉得,只有包不屈才能知道宁铮确切的消息,一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一回来,她就会来找她,连门都是敞开着的,“佑安,我忍了这么久,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所以,今天,就现在,你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他到底怎么样了?还活着对吧?”

刚下船时,奉九确信宁铮还活着,但又过了这么久,她早就开始动摇了。

她的声音变得微小、怯懦。

包不屈心里一痛,骄傲的鹿微,也有如此卑微之时,他赶忙点头,“放心,他还活着。”

奉九长舒了一口气,忽然间摇摇欲坠。

包不屈大骇,赶忙过来紧紧搀住面色瞬间苍白,又变得潮红的她,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

“太好了,太好了,只要人活着,就……”奉九说不下去,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包不屈掏出手帕给她擦了眼泪。

“佑安,现在,给我从头到尾讲一讲,瑞卿都做了些什么,现在他,身在何处,什么境地……”

“……好。”

包不屈说了他们离开后的几天内,宁铮连同杨钟祥软禁了江先生,逼他签订了联共抗日保证书的事情;又说了在中共周先生的斡旋之下,宁铮和杨钟祥同意释放江回南京;但随后,宁铮为了表示诚意,不落南京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妄图再次挑起内战以口实,亲自护送疑神疑鬼的江回去,没想到江卑鄙无耻出尔反尔地囚禁了宁铮,后经军事法庭宣判,十年徒刑。

“外界一直非常愤慨,因为当时在西安兵谏的情形,瑞卿就是杀了他也不在话下,没想到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言而无信,瑞卿是做了巨大的自我牺牲了。”

奉九沉默不语。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奉九想,这一定就是宁铮当时护送江回去时,耳边反复响起的这句林则徐的誓言。

“还有什么事,都跟我说了吧。”

现在已经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上旬,抗日战争已于“七七事变”时全面爆发,随后,北平、天津失守;

八月,“淞沪会战”开始,激战三个月,上海陷落,南京政府不得不迁都重庆。

“那瑞卿呢?!”奉九一听,目龇欲裂,浑身发抖。包不屈吓得赶紧告诉他,“被老江转移到他老家奉化的雪窦山了,安全无虞,莫急莫急。”

奉九这才平静下来,当然,他们此时还对中国军队抱有充足的信心,他们还想象不到,半个月后,南京将变成人间地狱。

奉九一边听包不屈诉说,一边想,宁铮此时被囚禁在雪窦山,大概如困兽斗,她似乎能听到宁铮激愤的呼喊,“把我送到前线去!我宁可战死,也不愿受这种屈辱!”

心似滚油煎,她垂着眼,外表如老僧入定般沉静。包不屈见她如此镇定,“还有一个消息……”包不屈的声音彻底低沉了,久久无法继续下去。

“我能挺住,你说吧。”奉九的心再一次激烈地跳动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带着心悸,吸进来的每一口空气,仿佛都变成了折磨,她恨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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