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听起来还是很靠谱的,提高国民身体和心理、科学、道德素养,重视健康,提升国民荣誉感、道德感,的确都是很重要的事情。她本来对这位干姐姐一向不冷不热,但作为宁铮夫人,她现在不得不隔三差五地去南京汇报工作,参与工作会议,并与其他高官夫人一起,在全国范围内发起号召,回到地方后则组织与新生活运动相关的各种活动:比如鼓励国民接种疫苗,消灭苍蝇蚊子老鼠,讲个人和家庭卫生等具体而微的工作。
公平地说,这个运动的初衷是好的,只可惜大部分地区都没有可以实施的土壤:因为各地军队在老百姓中间都没有建立起什么有效的组织,以国民党中央军为代表的军官一向高高在上,没有可以把工作做下去的任何渠道。到后来,这场持续了整整十五年轰轰烈烈的运动终究变成了形而上,地方各派势力越发敷衍搪塞,只在“扣好纽扣,不吐痰”的前半句上有所突破。
不过此时运动伊始,各参与人包括奉九,都还是干劲十足的。
奉九觉得此次南京会议的意外之喜,就是能与廖夫人这位中国革命先驱、妇女运动倡导者一起共事;满腹才华的廖夫人同时还是一位声名远播的画家,她的画风出自岭南却不局限于岭南,立意深远,笔触大气磅礴,带着一种即使是当代中国男性画家作品中也难得一见的雄健自信和觉醒,奉九乍见就喜爱不已。
廖夫人见了年纪虽轻但一身素朴、踏实肯干、同样才华横溢的奉九也很是喜爱,颇有惺惺惜惺惺之感,在会议结束奉九回转武汉前,送了她好几幅自己的得意之作,包括《梅雀图》、《狮》和《独立寒江》,奉九如获至宝,一辈子都善加收藏。
此时已是民国二十四年的初夏,自奉九生了坦布尔后,武汉的工作越发忙碌,所以奉九早把芽芽送进专门成立的宁军军官子弟小学;坦布尔快到一岁了,奉九打算到时候就给他断奶。
又到了周末下午,武汉的中小学例行放假,一大群小孩儿都聚在奉九于今年年初新成立的孤儿院前一起玩儿。
芽芽领着一群小把戏,正起劲地不知说着什么,很快,小孩子们乖乖地排好了长队,芽芽说句话,就有一个小孩子上前,从书包里掏出一板巧克力递给她。刚刚结束孤儿院的工作,由院长送出来的奉九偏头看了看,芽芽脚边那个布袋子里,已经装了七八板巧克力了。
奉九与同样一头雾水但不好意思问的院长道别,心里纳罕,走近些才听到,芽芽正挨个儿给大大小小的孩子起俄文名字:这年头有个英文名不稀奇,可俄文名?那可是稀罕物,就图它那个长劲儿。
芽芽绷着小胖脸,一根小手指煞有介事地点兵点将:“大虎,你叫阿列克谢?彼得罗夫?阿斯姆斯。”这是中校机要秘书潘裕文的儿子。
她又指指绥靖委员会副委员长黎铭深的儿子,“瑞元,你叫……叫安德烈?尼古拉托维奇?乌里扬诺夫。”
五十七军一零九师师长段庆阳的女儿妞妞?“那你就叫克拉拉?博尔孔斯卡娅?科察洛夫斯基。”
……得亏这起名的记性好,有些孩子没法一下子记住这个在奉九听起来更像是当场瞎编的长名字时,她还能再重复地说上几遍,而且保证次次一致。
奉九悄悄询问排在队尾的小孩子,才知道她这宝贝闺女是把每个俄文名字以一大板巧克力的价格卖出去的……奉九以手抚额——这小丫头,太不好管了。
芽芽正来劲儿,忽然被一脸不善的娘亲拉着就走。生意做不下去了,后面还没得到名字的小孩子都不乐意地嚷嚷了起来。
芽芽直到回到家里还不服气,振振有词地说:“妈妈,我起名字也是费了脑筋的,再说他们也挺高兴的呀;这样还能给福利院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攒巧克力,到底哪里不好了?”
奉九一听芽芽还有后面这主张,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这还真个问题:她自身是有知识分子的清高劲儿的,总觉得帮人点忙就提报酬,太俗,尤其对象还都是认识的同学。
芽芽见母亲不作声,又交握着小手解释说,前天他们在孤儿院门外吃巧克力,好一会儿才发现围墙上露出一排小脑袋,眼巴巴地瞅着他们,很可怜,所以我才想出这个法子的。是啊,孤儿院的孩子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巧克力这种非必需品,的确不在政府采购清单上。芽芽用脚尖儿在地上划圈儿,不安地拿眼角偷瞄着母亲:刚刚被拉回来,母亲又半天不讲话,她渐渐地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芽芽,这么做也好也不好。”今天公务不忙,能早回来一阵子的宁铮已猫着听了半天壁角,觉得该出面和稀泥了。他接着肯定了闺女的善举,及更加珍贵地利用知识(也有可能只是瞎编乱造)做生意的天赋;又指出另一点,如果有付不起巧克力的小朋友,可以等过一阵子,再帮他们免费起名字,以示与付了报酬的同学的区别。
行吧,这个做法也不错,奉九和芽芽对此都表示可以接受。不过等孩子们长大成人后再相聚,奉九才发现,当初芽芽给小朋友们起的俄国名字,还真有很多人一用就用了一生:他们说,懒得换了,再说毕竟也是花“钱”买的……
宁铮晚间照例与早恢复了苗条身材的太太缠绵了一番,临睡前,还不忘欣慰地说,他这个姑娘,长大了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才,经商、数学,都有可能。奉九也觉得姑娘不错,不过还是抿着嘴儿笑着说,你可真是偏心,欺负人家坦布尔小,一天天地提都不带提一句的。
一天忙得蒙头转向的宁铮好像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儿子似的,歉疚地笑了笑,说明早我就去抱抱他。
第106章 故人来
宁铮坐镇武汉,不得不直面“剿共”事宜。其实他对于这个对手是非常陌生的,除了知道太太的亲姐姐唐奉琳是共产党员,还有就是去年被江夫人不惜行贿,亲自派人到天津租界抓出来杀害的抗日名将吉鸿昌将军外,可以说他对共产党的了解,还不如故去的老帅多。
不过,这个自创立以来就一穷二白却顽强有韧性,终发展成为江先生头号心腹大患的政党和军队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宁铮开始起了强烈的探究之心。
宁军想剿匪,却找不到人,因为鄂豫皖只有三四千红军游击队,又最擅长打游击战,飘忽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搞得宁军上下都颇有些尴尬。
趁着这段时间,宁铮除了日常整顿军纪,还是想多多了解对手,争取做到知己知彼。宁铮一家住在武昌徐家棚的杨园,办公地点则在汉口望门山原两湖总督衙门。
他每天早起与家人用过早餐,随即进入书房批阅公文,除了每隔几日渡江赴总部处理公务外,总是在不断地读书,并继续研究有关近世两大潮流——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书籍,其中马克思列宁的书籍他是越看越感兴趣。奉九如果也不出门,就会时不时地给他送杯清茶和茶点进去,再和他一起讨论一下书中阐述的观点,看着他废寝忘食的样儿,就好像看到了学生时代好学的他一般。
经一段时间的了解,宁铮现在对于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历程和现状更感兴趣了,并经常与他的上校机要秘书黎田野和曾留学苏联的中校机要秘书潘逸庐一起讨论《资本论》、《左派幼稚病》和《共产主义 ABC》等著作。
在了解了资本的生产、流通及剩余价值的分配过程后,宁铮颇受触动地说,“这么说,我看欧洲很快就得打起来。”的确,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均衡引起了大萧条,大萧条又引发了贸易战,连锁反应下,德国意大利很快就踏上了对外扩张侵略的不归路。
潘逸庐后来又托人给他弄来了刚刚牺牲在南昌的方志敏烈士在狱中所写的《可爱的中国》和《清贫》两篇遗作,宁铮整整看了不下五遍,每次看完都摩挲着纸张,久久不语,他头一次被共产党人在遗作中流露出的对中国无极的爱恋和毫不畏惧生死的气魄深深打动。
七月,长江洪水泛滥,继民国二十年淹死武汉六万余民众的大洪水后,江水再一次蔓延武汉。八日,宁铮组织成立了武汉各界救灾救济联合会,分工明确,任务层层下达,落实到位;奉九曾在辽西水灾赈灾中积攒了很多宝贵的经验,于是组织起各界妇女组织与联合会并肩工作,互为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