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广场由二百多根多利安柱拱卫着,中央矗立着一座美轮美奂的方尖碑,据说是一千多年前的罗马暴君卡利古拉——绰号“小军靴”的那个一无是处的皇帝——不惜成本劳民伤财地从埃及运来的。
宁铮用肩膀碰碰奉九,“跟华盛顿的那座很像。”
奉九点头,“嗯,美国和欧洲毕竟算得上同宗同源,所以品味也差不多。”
教皇面前摆着一个麦克风,旁边和楼下到处环绕着或头戴莫里安头盔、身穿银色铠甲,或一身橙蓝红色竖条裂纹传统服装的瑞士雇佣卫队;从世界各地来的信徒众多,汇聚成白茫茫的一片海洋,奉九目测至少有上万人,大多和教宗一样,穿着白色的衣裙或衬衫,大多数人心情激荡,眼含热泪,有的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把双手合拢,对着阳台上的教皇高举过头,以示五体投地的虔诚。
非教徒的游客也有一些,宁铮一家甚至被让到很靠前的位置坐下。奉九无宗教信仰,但她看到眼前教徒的狂热,再次觉得中国自古至今,始终没能成为一个宗教国家,也就是说,没有政教合一,真是幸运。
龙生和芽芽觉着新奇,两个孩子家教极好,从不会无缘无故地大喊大叫,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也只是睁着好奇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
教宗布道从不会禁止非教徒聆听,正相反,他们相当欢迎。
教皇的嗓音醇厚,有金属的质感,布道轻松随意,各种圣经片段信手拈来,再结合当今引发热议的社会形态,显得既亲民又富有感染力。
奉九认真地听着,忽然察觉到有那么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正窥伺着她;心头一悚,她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快速地回头扫视了一眼,后面是一片长着黑色、金色、棕色、白色等各色头发的脑袋,奉九这一回头,有些不那么专心听布道的教众和游客的百无聊赖的目光可算有了可以歇脚的地方,于是齐刷刷地把眼睛盯到她脸上。
得,奉九无功而返地回了头,但她知道有什么事儿不大对劲儿。
大半个小时后,教宗尽职尽责地结束了布道,接着是全体教众起立唱圣歌。
就在刚刚,奉九和宁铮的手里都被一位和气的黑衣神父塞了一本圣歌小册子,上面居然很贴心地写了至少五种语言,不过没有中文,但他好像很笃定:能从遥远的东方来到意大利的人,肯定至少会一种欧洲语言。
广场中心安放的留声机播放着恢弘的管风琴曲,流淌出宏大的乐章,几万人一起合唱宗教歌曲,奉九他们不会唱,只是跟着站起来,一脸肃穆地聆听。
她想起有一次跟宁铮去奉天的基督教青年会的普莱德牧师家里享用百乐餐,最后也是一起唱了一首《青年本是世界光》,倒也佩服西方宗教在传教方面形式的多种多样。
没一会儿,身穿白色法衣、身披长至手肘的猩红色丝绒肩衣的教宗好像往他们这边看了看,又对旁边的红衣主教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位红衣主教立刻拨开身前聚集的教众,向他们走来。
“请问,是来自中国的宁将军么?教皇有请。”他说的是英语,虽然不够标准,但宁铮和奉九都听明白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对于他们的到来,意大利的主流报纸上也做了报道,毕竟,古老的东方大国发生的事情,也属于全世界关注点之一。
教宗与意大利总统墨索里尼交好,而天主教在中国教区也有众多信众,对于宁铮这位前中国第二号人物,他想结交,也不难理解。
两人只好带着俩孩子上前去,已经七十四岁的庇护十一世头戴白色便帽,像个小白盘一样牢牢扣在后脑上,龙生和芽芽直勾勾地盯着这顶小帽子,纳闷着怎么就掉不下来,又看不到母亲给他们偶尔用的那种发夹子来固定。
教宗为人和蔼又幽默,极富人格魅力,他弯腰逗了逗两个孩子,随后他们一起去了他的使徒宫住所,在他的客厅消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龙生和芽芽不受拘束地在里面四处看热闹,又被人带着去了那个有着著名的螺旋楼梯的图书馆里转了转,期间还用了点甜品,有意式杏仁脆饼、柠檬酱口味的提拉米苏和焦糖意式鲜奶冻。
两个孩子补充了能量,越发精神头十足地上上下下绕着螺旋楼梯奔跑,这楼梯巨大高耸,很费腿力;几位年事已高的红衣主教跟着跑得气喘吁吁,还不忘叮嘱他们小心点;虽然明知这两个中国孩子根本听不懂意大利语,他们也没谁想到换一种语言可能就听懂了呢。跟在身后的宝瓶丫头和其他几位侍卫不禁抿嘴而笑。
这边,教宗真诚地赞扬了宁铮当年在奉天时,给予因和美国总部失去联系而身处困境的基督教青年会提供了免费活动场所的义举,还有长年对他们日常工作的大力协助,云云。
等到例行的寒暄、互相吹捧结束,大人们终于顺理成章地聊到了天主教在中国的发展现状和趋势——所有的宗教领袖,都很注重自己的宗教在世界上的传播,教众自然是越多越好;宁铮对基督教不反感,毕竟他遇到的在北方的基督教神职人员,大部分都是恪守本分,做了很多善事的;奉九差不多一样的态度。
不过随着交谈的深入,奉九越发觉得,这位教宗,更像是一位成熟得体、优雅不凡、老谋深算的政客;看他今天主动邀请宁铮这位虽暂时下野,但未来谁说得准会不会再度掌权的潜在实力人物会谈,就说明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自己的宗教在中国继续发扬光大的机会。
待两人带着孩子从使徒宫出来,并又一次婉拒了教皇一起用晚餐的邀约,与他握手告别后,奉九忽然汗毛倒竖,刚刚听布道时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可以确定,有人在盯他们的梢儿。
好在马上要回去睡午觉,奉九保持着浑然不觉的样儿回到了宾馆,两个孩子已经睏了,睡了好一会儿,等起来时已是下午四点,他们复又出门找了一家搭着墨绿色凉棚、生意兴隆的路边咖啡馆,打算在罗马的艳阳下用个悠闲的下午茶。
宁铮一撩眼皮儿,猛然看到奉九在用眼神向他示意,又往后努了努嘴,让他留神斜后方隔了四排座位那两个身穿乍眼的黑西装,戴着压得低低的礼帽的矮个子东方人,宁铮心里微叹——自己的太太,实在太敏锐了。
“你也发现了?”
“日本人?”奉九用口型示意——龙生已经懂了很多事情,奉九不想吓到他。
宁铮微微点头。
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日本特高课的:这群阴魂不散的宵小之辈,他们的总头目土肥原贤二总怕宁铮在旅欧期间与西方人有什么不必要的接触,再妨碍到他们继续侵略中国的大计,居然连宁铮这已经下野的旧统领也不放过,就这么又跟来了欧洲。
宁铮让奉九放松,等到实在烦了,就耍了点小手段,让支长胜把他们引到了其他的地方,而实际上,他们一家已经坐上了火车,来到了欧洲文艺复兴的第二大中心——翡冷翠。
在来到翡冷翠之前,宁铮主要的行程是参观意大利的军火厂、菲亚特汽车厂和中小学校、军校,整个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除了军火厂奉九实在不感兴趣,其他的地方,奉九基本都会带着孩子跟着去参观。
这种日程其实也很消耗体力和精力,所以待到集中在大罗马地区的这些地方都参观完毕,他们离开罗马,住进了位于翡冷翠阿诺河旁的一幢私人别墅——这是人还在罗马的齐亚诺子爵的私人别墅,中国的好友来了,自然要出借给他们。
宁铮和奉九婉拒了齐亚诺要带他们游览的提议,打算自己四处随便转转。
自罗马开始,他们一行已经定下了规矩:除了与各界人士的正式会见,其他场合,那三对夫妻都可以自行安排活动,这下两厢都便宜。
他们一家子第二天起来后,悠闲地带着孩子们在这座充满了文艺气息的美丽城市闲逛。宁铮手里拎着一架灰色 keystone 手提式摄像机,分量不轻,给太太和两个孩子、侍卫们录制一段一段的小电影。
翡冷翠触目可见的,是深红的屋顶、带有彩色墙壁的房屋围成的狭窄街道,和覆着青绿色大理石的教堂顶,大概就是后者这特别的颜色,才启发徐志摩将英文名更接近“佛罗伦斯”的城市名字,翻译成这个美到极致的“翡冷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