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九说:“其实,我想去美国读书,主要还是一直想走出去看一看,看看那个我没见过的新世界,”忽然又变得腼腆起来:“当然,还得看我能不能申请得下来。”
鸿司笑着摇摇头,:“你这么强大的英语能力要是还会申请不过,那国内就没人能过了。”
奉九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挠挠耳朵,“谢谢宁同学这么看好我,那我更应该努力了,可不能让这么多对我有信心的同学们失望。”
鸿司本以为奉九会说让“你”失望,没想到却变成了“同学们”,虽然并不稀奇,但心里还是涌上了淡淡的失落感。
“唐奉九,”他犹豫着开口了,他觉得现在是个很好的契机,他总得给自己一个机会,尤其今天意外地在学校看到了三叔,看到了他看着奉九的眼神……“明年我也中学毕业了,我也想去美国读大学,到时,我去找你啊?你会不会嫌我烦?”
奉九渐渐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眼里有研判,有犹豫,终于还是疏朗一笑:“怎么会?如果我能去上的话。自然会是热烈欢迎老同学。”
说话间已经到了饭店,这是一家外表看起来非常普通,但厨子很靠谱的饭店,价格也适中,很适合学生们来吃饭。
跑堂的把他们让到唯一的一个包间儿,正当间儿摆着好大一张圆桌,同学们依次落座,因为是学生,也没有点酒水,只是上了茶水。
同学们都热热闹闹地点菜,一人点了一个,又加了两个汤和两盘甜品,郑如峰是鸿司的同班同学,为人最是会来事儿、有眼色,笑嘻嘻地说:“我要给女士们点锅包肉,虽说这的大师傅的手艺可能是比不上鹿鸣春的,当然鹿鸣春什么滋味儿我也没尝过,”大家一阵笑,郑如峰接着说:“但也是相当不错了,这的老板以前可是鹿鸣春的二厨。”
在奉天,只要有女人与小孩儿在,锅包肉就是必点的菜,还有一样就是雪绵豆沙。其他人也都点了普遍受欢迎的菜,一顿饭下来,大家说着同学的趣闻,互相打趣在舞台上的表现,其乐融融。
等最后结账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发的那点奖金不够了,奉九豪气地说:“我来。”
戏剧社的同学们马上鼓掌。这几个同学里,家境不算富裕的至少占了一半,而奉九的父亲号称“奉天财神爷”,唐家最多的东西,只怕就是钱了,不能说富可敌国,但绝对称得上富贾一方,所以只要是跟同学们出来聚餐,奉九总是很自觉地抢着付帐,反正自己的零用钱也多;但奉九刚要起身,左边的袖子就被拽住了,她低头一看,一直坐在她身边的鸿司站起身来,“让女同学结账,我们男同学可不答应。”
话说到这个分上,奉九当然不可能跟他争,这也是奉九头一次跟鸿司一起吃饭:虽然平日里不能说是太熟,但看他平时的穿着和作派,尤其是他还有一辆漆黑发亮的自行车,那就是说家里经济条件应该不错,所以她爽快地从善如流了。
热热闹闹吃过了饭,饭桌上慢慢安静下来,眼看着到了中学毕业、各奔东西的时候,大家也都有点伤感,不过,今日聚餐的几人,绝大多数都会继续升学,极个别不升学的,也有一份小小家业可以继承,前程并不能说太差。
所以,虽说因为要离开熟悉的同学、熟悉的环境而不舍,但想到又会结交新的同学,又有大学这个最吸引人的目标在,于是刚才的伤感很快就一扫而空,气氛重新变得热络起来,这就是青春年少吧?
——以为自己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以为世界是自己的,等着自己去征服去改变。
等吃过饭,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男同学都嚷嚷着要送女同学回家: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报了地址,本着就近原则,很快就分配好了。忽然鸿司微笑着说:“我也和唐奉九是一个方向,还是我送她吧。”
其他人愣了愣,几个男生开始起哄,只有郑如峰坏笑着说:“行,这个机会让给你,你可得把唐大小姐好好送回家。”因为刚刚报了地址,明明郑如峰离奉九家的胭脂胡同更近些。
奉九赶忙说:“那怎么好意思?我还是叫辆黄包车回去好了。”
一贯最能插科打诨的郑如峰一摆手,“就让他送,我看他刚才暗搓搓地盘算着自己把亏空补上,又生怕吃亏,所以这顿可没少吃,现下正好消化消化。再说了我还要去姥姥家取给我家包的饺子呢。”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谁不知道胃口最大却又干吃不胖的是他郑如峰才对。
媚兰则由着她的邻居王兴直护送着回去,奉九放了心,跟偷偷冲她打手势的媚兰和其他人道了别,鸿司慢悠悠地骑了自行车到她面前,故意慢了下来,奉九的运动天赋是一等一的好,跟着自行车小跑几步瞅准了再一个起跳,轻轻巧巧安安稳稳地坐上了后座,这个后座是鸿司自己特意加装的,铁丝编织,宽大又结实。郑如峰看了好生羡慕,随即嘻嘻哈哈地跟他们说了再见。
鸿司的自行车有八成新,骑了有两年了,车圈雪亮,充气式轮胎是英国邓禄普的,上上下下干干净净,一看平日里就没少精心保养,待奉九问起,得知是鸿司自己负责日常养护,包括换车胎、车链子和调刹车闸时,不禁对他的动手能力表示赞赏。
民国时期,自行车还是稀罕物儿。废帝溥仪曾经在紫禁城里骑自行车的照片被发在报上,许多中国人才头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这种奇形怪状的交通工具,因为一前一后两个圆形的轮子,人一骑上车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还曾被称作“陆上哪吒”。
奉九家除了几辆福特汽车,也有几辆上海同昌牌自行车,以备下人们出去办事方便之用;她大哥奉先那辆,更是特意从英国定做的“汉堡”,也就是俗称“五人牌”的自行车——墨绿色的二八大踹,做工极好,曾让虎头馋了很久。
奉九看了没想学更没想要,她那时正对骑马兴趣浓厚,但现在生平头一遭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才发现,自行车骑起来也一定很有意思,忽然想起来上次拿虎头挡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东窗事发,自己不是想着要给虎头买好东西抵罪的么?干脆就订一辆自行车嘛,让虎头过瘾,自己也能顺便学骑车。
据说大哥那辆自行车足足花了六百个大洋,同昌牌那几辆国产的,也要一百五六,而民国时期,一个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销不过二十个大洋,所以说自行车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里的奢侈品了;至于如果链条断裂刹车失灵,换的配件也都是进口的,价格不菲,所以就算买得起,养护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因为这个年代的路况不好,坑坑洼洼,颠簸得厉害。至于这条不算窄的马路还算不错,那是因为奉天但凡是学校门口的道路市政府都给修得不错。
不过奉九有钱啊,她回想起虎头热切地看着下人们那几辆自行车,并抽空上去骑几圈儿的高兴的神情,不禁为自己一直没有注意到发小儿的兴趣而感到汗颜。
正巧这时,一辆甩着大辫子的有轨电车沿着镶嵌在路上的铁轨叮叮咚咚地从身边缓缓驶过,奉天是少有的在民国时期就引进了有轨电车的城市,很多住在沿线的人从此以后上学上班都方便了不少。
坐在慢慢向前的自行车上,随着车轮转动摩擦生电,车前后的照明灯也亮了起来,一束光柱照着车后面的路,在这个仲春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清香,风吹过,雪白的槐花落了一地,看起来像是白雪覆地;树荫底下,有吃过了晚饭的老人悠闲地吹着笛子,不知名的小调活泼清越。
奉天在老帅十多年精心的治理下,相对而言生活是安稳的。
鸿司忽然问:“你想学骑自行车么?我教你啊?”
奉九听了一愣,马上说:“不用了,谢谢,我还是在家里跟我哥哥学吧。”
鸿司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了。鸿司和奉九的关系很有点微妙,两人虽然认识已经有两年,志趣也相投,但并没有非常亲近。
可两人又像是有着一种天生的默契,这种默契和亲近感,就意味着即使不说话,也并不觉得尴尬——这种感觉说起来简单,但其实并不容易遇到,正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他们互相认为对方是可以结交的朋友,这对于公认的小暖炉一样的奉九而言,并不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