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二十来年,现实中就是二十多天。
原本每日十小时的治疗时间是跟现实同步的,而经过加速后,现实中的一天便成了虚拟世界中的一年。饶是这样,也熬不住现实时间的流逝。
这些年来,戎纪在虚拟世界上花费的时间太多了,他的精神力越来越差,已经渐渐无法附和这样的消耗强度。
这已经不是治疗了,而是反过来拯救宿郢——他要尽可能地拖延宿郢彻底想起一切清醒过来的时间,在对方想起一切开始自毁之前,保证宿郢的核心数据完整地传输出去。
好不容易破坏了对方的自毁系统,他不能让一切功亏一篑。
最后一天要离开的时候,戎纪困到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地睁着眼睛瞪着窗外的明晃晃的日光。
“你还有多久离开这个世界?”
“今天。”
“现在吗?”
“随时。”
白令在他旁边,聪明得不像个虚拟出来的假人:“我就知道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不属于,你的那个机器……好吧,那个宿郢也不属于。”他伸了个懒腰,“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以为你是第一代人造人吗?你可不是,在你之前还有一个。”
他指了指自己:“把你制造出来之前,我就是那个实验品,我拿自己做过那么实验,还是你技术意义上的父亲,脑子可不比你这个小家伙笨。”
戎纪起身:“我不想跟你多说,还要跟宿郢告别。”
白令撇了撇嘴:“啧,真无情,就知道惦记你那个更无情的机器小情人。”
戎纪懒得跟他废话:“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进入到这个世界的,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想了解了,劳烦你进来提醒我,你出去后跟西斯理说,这是最后一天,让他做好一切准备。”
“我希望你这次说话算话,要知道你拖了可不止一天了……”
话还没说完,戎纪就当着他的面晕了,直直地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
昏迷中的睡梦里,戎纪去见了宿郢。
他出现在一片花海中,看到了花海中央抱着小白狗坐在小木屋门前等他的宿郢。
宿郢看到他来了,连忙起身,但话还没有说出口,他就看到戎纪的身影像旧了的电影,横向拉扯了起来。
这一天宿郢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真到了这个时刻时,反倒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看着身影逐渐模糊的戎纪朝他走过来,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脚下已经开始虚化了。
“没关系的,我们还会见面。”戎纪跟他说。
“你现在很了不起,还会这样安慰我了。”宿郢勉强笑了下,“好歹这回是提前通知了,也算不错……下次见面……”
他说不下去了,嗓子里哽着东西。
戎纪想说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下一次了,但他又开不了口。什么都没想起来的宿郢还深深地爱着他,这样深切的爱让他说不出一个残忍的字眼来。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宿郢问他。
戎纪张了张嘴,又闭上,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最后僵硬地问出来一句不伦不类的话:“你还想看我笑吗?”
宿郢眼里一片朦胧,他笑了笑:“好啊,你笑给我看。”
戎纪憋了一会儿,屁都没憋出来一个,反倒把脸憋得又僵又冷。
他抿抿嘴,伸手替宿郢擦掉眼泪,硬邦邦地说:“这次笑不出来。”
“那怎么办?”宿郢看到他的小腿已经消失在了半空中,分离在即。
戎纪的手被宿郢紧紧地攥着,攥着攥着就没了知觉,低头一看,手指也消失地没有了。
本来戎纪是想过的,如果是最后一次的分离的话,他一定要说点什么让宿郢记住他才行,但是事到关头,嘴里的话跟沉了深水潭底一样,什么都捞不出来。
眼看最后的时间就要过去了。
“你能不能再问我一次。”他说。
“问你什么?”
腿已经彻底消失了,残缺蔓延到了上身的军装,胸口的勋章。
戎纪说:“你可以问我,我爱你还是拿你当工具。”
这个话出来的瞬间,宿郢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一下子明白了戎纪的未尽之言,同时,也明白了很多事。
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开始,宿郢就思考了很多事。比方说这个世界没有任务期限也没有要求的送终任务,比方说戎纪平静地看着他被销毁的情景,比方说“楚门的世界”,比方说第三个世界中出现的那些跟他相貌类似的人,再比如送终任务的终端——死亡。
他想了太多,甚至想到自己的存在到底是什么。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他从未停止过猜想,却又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他不是个傻子,猜到了太多的东西,但又不愿意去相信。
他忍着眼泪,说:“我不问你是爱我还是拿我当工具,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他问。
直到完全消失,戎纪都没有明确回复他,但在消失前,他冲着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从四散的光点中,微不可闻的声音传了出来。
隐隐约约的像是“我爱你”,仔细想想,又像是“不可以”这三个字。
*
戎纪消失后,宿郢在小木屋里静坐了一整天,没有再等来戎纪,更没等来脑子里响起的任务结束提示音。
小白安静地趴在他的脚边,精神不太好。
第三天时,宿郢毁掉了他造出来的这个虚拟世界,将一切回归黑暗。
小白从他怀里消失的那天,宿郢知道他来到了新的世界,虽然新的世界也是一片黑暗。
*
在这样无边无尽的黑暗里,他度过了没有任务目标的十年。
————
第154章 大结局(一)
没有任务的十年是怎么过去的,宿郢自己也不清楚。
这片没有颜色的空间里仿佛也没有时间,他分不清早晨黑夜也弄不清东西南北,就像当初进入一片漆黑的治疗空间的戎纪,他刚开始还会漫无目的地走,后来发现走不到尽头,于是就停下了。
醒了睡,睡了醒。梦像没有尽头。
这不是他自己的程序空间,所以他没办法改变这里。
眼睛睁开和没睁开一个样,走路和不走路一个样,好像在动,又好像一直在原地。不吃不喝也不会死,不睡不眠也没有任何影响。
在这样极度安静又无聊的环境里,难免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出生又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大人的过去,想起自己无休止的生命和穿越,想起那个贸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任务系统,还想起曾经被操控过的“动心”以及他那些似真似假的爱情。
他想到了自己曾经爱过的那些人:周卑、赵果、柏城、方一、杨非、许围、褚严还有……戎纪。
每一个都不是完美的恋人,一个比一个古怪,一个赛一个孤独。
身患艾滋病被人唾弃的周卑,因性向而感到迷茫对他人施加暴力的赵果,一辈子住的柏城,明明不是卑微之人却尝尽了卑微之苦的方一,孤独到浮夸的杨非,被困在几个人格之中痛苦挣扎的许围,看着爱人一次一次走向他人的褚严,以及最后的那个……不懂情不懂爱连高兴都不知道为何物的戎纪。
从上个世界开始,他就一直在想,他自己到底是什么?
是人类吗?
但生死不由己,爱恨不能控。
可不是人类又是什么呢?是人工智能吗?像上个世界那样,一个可以治疗病人的奉献型人工智能,功能则是无条件地爱别人,用无止无尽的生命去爱。
人工智能的话,就能有无休止的生命,就能够在不同的虚拟世界中跳跃,有打游戏一样的任务发布,还有可以操控的爱情。
治愈完毕,病人离开治疗空间,留下他这个“医生”一人,完成最后的送终任务,达成圆满。
看起来很荒谬,但这个最荒谬的解释,却最像是真的。
不知道是怎样的混蛋才能想得出这样绝妙又残忍的治疗方式……绝妙地治愈了病人,残忍全都留给了他。
宿郢到现在都记得,他第一次面临“失去”时是怎样的心情。
殡仪馆里的火工问他:“还有撒子话要最后跟逝者说的吗?”
他当时有点懵,想不到要说什么,就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