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出事前的一天,他们还在商量要送老师什么礼物。那是春天,庭院里的樱花开得正好。那时阿初和他们已经很熟稔,常常会鼓起脸颊、弯起眼睛笑,就像桂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那样,柔软单纯,和“优等生樱井初叶”这个刻板形象一点不符。
“我们可以试试用盐渍樱花来做点心。”
桂还记得她说出这个提议时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睛。
第二天老师就被僧侣打扮的那群人押走,至今都被关在牢里。
我们一定要救出老师——私塾里的每一个学生都这么说。但最终应征入伍的只有六人,其余的男孩儿被各自家里痛打一顿,只能目送他们远去。
女孩子当然是不去的。当然,因为是不会剑术的女孩子。就算会剑术,也没有哪支军队会招募女兵;异性放在一起就是炸/弹,女孩儿又天生不如男性粗糙,耐得住摔打。
“后勤呢?后勤也不行吗?我会一点点急救,而且我学东西很快!拜托了,让我也去吧!”
那个琥珀色眼睛的女孩儿头一回那么急切,努力地想要加入他们。
“高杉……”
“银时……”
“桂……”
……桂。
他还能听见自己的回答——他的声音,和她的恳求重叠在一起,一直在内心深处回荡。
“太危险了,阿初。而且,新兵招募限定了性别。”
“可是……”
她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们,最后茫然地看着他。
“可是,我也……”
也,也什么?也想为老师出一份力?也想和友人同行?还是说,只是单纯地不想被同伴抛弃?
长州藩的毛利主公这回反应很快。三天后他派出的使者就到达乡间的私塾,说要将三小姐接回去。
“三小姐,您只是个女孩子,坚持待在这里有什么用?”
“可是我……”
那个时候,阿初是在看他的。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一个乡间少年的话语微如尘埃,无法撼动贵族的意志。然而,她依旧充满希冀地看着他,寻求他的支持。
桂什么都没说。直到她黯淡了目光,垂头跟在使者身后离开;直到她抱着小小一包行李,和他擦肩而过;直到她在马车里最后一次回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依旧什么都没说。
每个故事里,当有悲伤的事情发生时,天都要下雨,可这一回离别接二连三,春日的天空却晴朗依旧,夜晚星子漫天闪烁,恍若一切安宁如昔。
他坐在门槛上看星星,手边放着木刀,等待第二天来临,他就好和同伴踏上新的人生。起先他是一个人坐着,后来左手边多了银时,再后来右手边多了高杉。高杉把他的木刀推开,坐下的时候半点不客气。
高杉说:“假发,我第一次觉得你是个混蛋。”
银时说:“矮杉,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们都是混蛋。”
“你真的想好了吗,桂?”银时好像从没叫对过他的名字,仅有的一次就是那时。他伸长了腿,仰头看星星。“那个什么使者可是说了,要初叶酱回去,是要让她嫁人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少年刚开始发育,身体慢慢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柔嫩,却依旧不够强大,而且——最重要的是——空空如也。
“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他说。
而他一无所有。甚至连仅有的性命,也不知道最终能否从战场上拖回来。
银时烦恼地大声叹气,说真是麻烦啊。高杉拍拍他的肩,说那就战争后去找樱井吧。
“是啊是啊,嫁了人也没关系,松松土撬撬墙角这种事,不用阿银教你吧?反正假发你也喜欢人/妻……”
后面的话,银时没再说下去。
可能是因为他哭了吧。
那是他第二次落泪。第一次是在相依为命的奶奶过世时。他想,他会去找她的,他会去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到底幸不幸福,但……也仅此而已。
桂很清楚,当他拒绝了阿初的期待时,他就已经失去了资格。
失去了所有资格。
“假发你真磨蹭,算了算了,阿银我大发慈悲一回,就帮你把锅给涮了。”
银发的少年武士来他身边坐下,扯掉额头的汗带透气,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你又想起初叶酱了啊?”
“不是假发,是桂。”他摇摇头,把日记塞到行囊深处。举目四望,这座废弃的寺庙里到处是倒幕军队的人,正在暮色里各自修整。空气里嗡嗡的都是低声絮语,还有缭绕不散的铁锈味。
自从幕府背弃他们后,局势对他们愈加不利……他很忧虑地注视着这一切,心中默默盘算对策。
银时也不再说话,坐在原地沉默着。战争让每个人都精疲力竭,被失败的阴影所笼罩的战争更让人倍感压抑。
乐观背后的焦虑,激昂背后的颓然,笑闹背后的沉默,还有生背后的死。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充斥了他们日日夜夜的战争:蛮横地扫开原本的生活,占据人的每一分思绪,将人无限度地往深渊里拉下去。
“我们一定能救出老师。”他突然说,“我们一定能拯救这个国家。”
银时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有时候,知道了过程,就不用再刻意强调结局。他们既没能够救出老师,也没能够保存同伴。到达终点后,他们在悬崖边枯坐一天,从此各奔西东。
桂想,他不会放弃。从一开始,他踏上这条路就不光是为了老师,还是为了他心中的正义,为了亲手塑造他理想中的国家。
尽管他依旧一无所有,也依旧活得朝不保夕。
战争结束后,他如约去寻找初叶。他是真的只想亲眼确认一下她过得怎么样。在他心中,初叶是那么聪明温柔的姑娘,出身又好,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他只想悄悄看一眼。
乔装打扮,旁敲侧击;这些方法他已经用得很熟练,顺利地得到了初叶夫家的信息。他扮成僧侣的样子,一手扶着头上竹笠,一手握着禅杖,混进了百废待兴的江户城。
公馆里出来个管家,疑惑又警惕地盯着他。
“我们少夫人的娘家不姓毛利。几年前,少爷是有过一个毛利家的小姐做未婚妻,但嫁过来的路上就病死了,不能算数。”
老师死后,桂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但那天晚上,他跑到郊外,看着头顶梦幻般美丽的星空,哭得还像当年的自己。
他总算明白,一无所有并非人生绝境。再往后一步,还有一种。
——无牵无挂,孑然飘零。
第12章 (12)
最新的任务,是要趁贝尔塔星的天人官员来访之际,潜入会场,干掉幕府将军。
地图和炸/弹都已经准备好了。
作战计划也已经确认万无一失。
服装和道具确认完毕。
必胜的决心从未缺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攘夷势在必行,江户的黎明即将到来。
现在,只差……
“桂先生,经费再不发下来,大家就要在潜入会场之前饿死了。”攘夷志士们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桂双目严肃地注视着前方。
身为攘夷志士,怎可为区区五斗米而折腰,怎可因为没吃晚饭就放弃任务,这样的攘夷志士,如何对得起江户的人民,如何能担负起江户的明天……
伊丽莎白站在他身边,仿佛也明白他心中的深沉感慨,默默地举起木牌:节哀,桂先生。
“不必再说了,伊丽莎白。”桂深为感动,却坚决地摇摇头,缓缓道,“吾意已决。”
他深吸一口气。
“大家~走过路过都看一看,今晚小甜甜人妖俱乐部回馈嘉宾,一杯只要500日元哦~”
身着紫色和服的高挑美人,黑发侧梳,朱唇轻启,面向歌舞伎町往来的人群发出了深情呼唤。
“很好假发子,就是要拿出这份气势!”俱乐部的老板西乡夫人大力拍在美人背上,哈哈大笑,豪气万千,“今晚你就是全歌舞伎町最亮的崽!”
桂顿时大为感动,更加全情投入到角色扮演中去。
只要能招揽二十位客人,就能搞定接下来一个月的攘夷经费了!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区区站街算什么?为了达到目的,他假发子不光能为五斗米折腰,还能为五斗米变装!
伊丽莎白举牌:不是假发子,是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