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想死才不珍惜的啊。
周瑜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语病,唇齿一个趔趄差点没咬到舌尖。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此点,空气突然安静。
有点尴尬。
男人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眨了两下眼睛,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脑袋几乎快埋到两人呈拉锯态势的四只手上。周瑜不明所以,又有点窘迫——没想到一个无伤大雅的口误能让人笑得忘了寻死,自己岂非是有当谐星的本事,不去各地开个脱口秀巡演估计是全国抑郁症患者的损失。
他这时才注意到,两人已然十指交握,男人低头笑得肩膀耸动,热气喷在他们紧扣着的手上,周瑜觉得有点莫名的羞赧,又不敢贸然松手,只好拧起修长的眉毛,用看一位被鱼刺卡住喉咙的神经病患者的目光看着他。
恭喜你啊兄弟,通过了我们的社会实验——一个人性测试。男人终于笑够了,抬起头来,也不急着翻回去,仍然很危险地站在桥外部的边缘,握着周瑜的手,顺势把自己手肘搁在扶手上,浑身放松地说,而且所有被测者里就你成绩最好,一照面就把我从栏杆上整下来了,连半句鸡汤都没给我喂,太强了。
周瑜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不过瞬间恍然大悟,而后抽回了自己的手,神色降温下来,蹙眉抿唇没有接话。
而且还撞上了个颜值这么高的。趴在栏杆上的男人朝他挤挤眼睛,笑得促狭,双手比个相机造型,放到周瑜面前“喀嚓”了一张,说,这次要是上传到油管上去肯定特别火,订阅破百万不在话下。
周瑜:“……”
注意到桥墩下的草丛里冒出了几束属于对方“同伙”的手电灯光,被测路人周瑜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朝男人微笑一下,退回去捡起自己的塑料袋打算离开。合着他出手相救倾情劝说都是浪费,白白耽误了路上的功夫,不知道塑料袋里刚买的那盒冰淇淋化了几成。
那人一见他毫不含糊,抬腿就走,愣了一下赶紧从扶手外翻了回来,动作比当初翻出去时还要利索,边追边让他留步接受一下采访。周瑜心里白眼一翻,步子迈得更快,两人像是在比谁腿长,不分伯仲地快走了一路,到了即将下桥的时候周瑜身后的脚步突然顿住了,那人掷地有声地喊,你等等,停一下!
周瑜提着塑料袋转过身来,出于礼貌敛起了眉宇间的不耐,不带一丝多余表情地望向锲而不舍的男人。
看你心情那么差劲,不会是刚跟谁分手吧?我看不是新欢跟人跑了就是旧爱过得比自己好。那人一副“顾忌”二字早已相携私奔到爪哇国去了的样子,大气非常地咧咧嘴道,多大点事嘛,前妻跑了可以再娶,女朋友没了可以再找啊。
说完,男人拍了拍身旁的扶手,冲周瑜一挑眉,然后双手一撑坐了上去。他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被隔壁道路上的车灯一掠而过,瞳孔在远光灯的辉映下大放异彩,像是太阳风暴席卷暗夜星空,深海里腾地燃起一簇火。然后,在周瑜反应过来之前,完成了刚才被半路截断的举措——双臂张开,往后一仰,纵身掉入河里。
“嘭”地一道水声响起,周瑜一愣,倏然松开手里塑料袋,冲了过去。
待到周瑜捂着额头反手关上家门,桥上的冷风好像终于追他追到了终点站,被一扇薄薄门板拒之门外。
他靠在门后,好像还未回神,动作缓慢地把围巾卸下来,它顺着手臂滑落,像条匍匐在地板上的深灰色的蛇,跟它的主人一样精疲力竭,似乎刚刚从一场风暴中被掀上天空又狠狠摔回地面,好容易苟延残喘着逃出升天。
深海里的太阳风暴。
周瑜阖上眼睛,闭目半晌,终于俯身捡起围巾扔到衣帽架上,又走到沙发边打开电视。
新闻台正在播一个半正经半娱乐向的奇闻轶事,大体内容是说本市潜水爱好者俱乐部举行了他们一年一度的整蛊活动,该项传统活动已经有多年历史,由其成员在桥上扮演轻生者随机测验路人的反应,旨在呼吁人们珍爱生命,敬畏生命,也希望发掘人们对潜水这项运动的热情……
周瑜面无表情地盯着新闻,他当然知道,测试的最后一步就是扮演轻生者的潜水员从桥上一跃而下,不知道下方有专业人士接应的被测者一脸懵逼,镜头捕捉神情,成为第二天新闻里最具看点的因素。
因为他就是这个延续了十年的该死的整蛊活动的受害者之一。
手忙脚乱地下去捞人,还差点没报了警,最后被一支捅到眼前的话筒给截住,问亲爱的受测者你有什么要和观众们分享的感想?而那个跳河的轻生者早已身手矫健地爬上了岸,就那么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浑身湿透,顶着大自然潺潺流水赏的背头发型,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眸子,潇洒得光风霁月,眯眼欣赏他的窘样。
最后他把自己整得一身湿漉漉,回家就犯了风寒。
怪恼人的,周瑜气得发笑。
江南水泽众多,但凡本地人都天生有种往水里钻的热情,跟非洲人多擅rap而蒙古人爱跑马是一个道理。孩提时期划着自家澡盆在荷塘里打水仗这事儿,周瑜自己都参与过,没立场怪别人热衷搞事,潜水也好跳水也罢,人家只是不忘初心,征途是真的大海——没有星辰。
人类会在好奇心的作祟下做很多事,比如潜水,比如相爱。周瑜觉得自己当初会跟孙策在一起绝对有“探究欲”的一份功劳,孙策的一切就像是未开垦的原始海洋,他一旦踏足其中,与每一种奇异的海洋生物碰面都是惊喜。
但也总会被滚烫的深海热泉灼痛,被看似黯不起眼的礁石擦伤。最终伤痕累累。
一想到孙策,他的心情又急转直下,跟悬崖峭壁磕磕碰碰一路,跌至谷底。整个山谷里都是空落落的回音。
周瑜没有换台,放下遥控器,匆匆蹲到电视柜边翻找感冒药,一时有点分不清板蓝根午时茶区别何在,瞬间觉得自己差不多是要跟孙策沦为同一种混沌生物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混沌生物,他这么形容孙策。也罢,反正王八没事就爱看绿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生物学里有个概念叫生态学重叠现象,类比过来大抵是说,两个生物生活习性越相像就越容易互相排斥——他和孙策多半就符合这原理。
左提午时茶右捏板蓝根,他本想两个一起吃完了事,想想又觉得这玩意儿说不定跟混酒一样,一混合起来万一发生什么神奇的化学反应能要人命,便干脆雨露均不沾,两个都不要,直接去厨房倒了杯白开水灌下,靠在沙发上静等自己的免疫系统跟流感病毒一决雌雄。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譬如一个人想离开一座城市,一座大街小巷都装满了回忆的机枪,蓄势待发,随时会把那些过往的画面朝他脸上突突的城市——仍在走之前最后出门逛了一圈以期跟它友好道别,却恰时跟一场重感冒狭路相逢,被一下子打回洞府,抛尸似的丢在自家沙发上。
摆明了不让好聚好散。
周瑜从手边的便利店塑料袋里翻出一盒冰淇淋,挖了两勺觉得不对,三九天加重感冒,拿这玩意当药引子,不是想以毒攻毒就是想寻死。
他无奈一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把冰淇淋盒推到茶几中央,扯过旁边的大衣,拢在自己身上,开始望着盒子背面的配料表发呆。
那个假装跳河搞恶作剧的男人故意贱兮兮重复自己说的话,说不准真的有道理——前任没了可以再找,恋人没了可以再寻。生命只有一次,拿来做冬天吃冰淇淋的以毒攻毒实验尚划不来,更何况是倾注在另一个人身上,做爱情的殉道者。
这么想着,他长久地盯着电视,眼眶不声不响地酸胀起来。储物柜顶层的玻璃球里,晶亮的细砂簌簌落下,盖了小珊瑚一身,像是缩小版的窗外的雪。
周瑜被敲门声吵醒时,觉得自己神智都是迷糊的,喉咙里好像被人塞了一把火药,干燥得能咳出火星来。
他站起身,顺手摸了一把自己额头,低烧还没退,估摸着里面脑浆的状况不容乐观,得贴个“沸水空烧”的警告。去开门前他瞥了一眼电视画面,这个该死的潜水俱乐部整蛊节目不知给了电视台多少钱,才刚上架居然就冗长至此,等他醒来后还在播。周瑜边咳嗽边胡思乱想,愈发升起一种罪魁祸首仍在逍遥法外的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