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害我(134)

在大理寺监牢里见的最后一面,他说他从未说过自己不喜欢我,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

夜里我听见宫人说外头在下雪,早上起来满目银装,积雪厚及脚踝。年幼的宫女內侍小心翼翼而又满怀期盼地问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玩一会儿雪再清扫。

洛阳不是每年都下雪,下这么大更是难得。从前只要一下雪,我就滚在雪地里疯玩,缠着长御陪我滚雪球打雪仗,把冰凉的雪塞进他衣服里,欺他好脾气不会跟我翻脸。

长御,应该已经回到故乡,入土为安了吧?

我喜欢在意的人,一个个相继都离开了我。不过这样也好,洛阳再没有牵制我、让我牵挂舍不下的人和事了。

我绕开在院子里你追我赶不亦乐乎的小宫女小太监,走到门口命女婢将院门关上,免得喧闹声传到外面去。

我有一个月未踏出过燕宁宫的大门了。站在门外开阔处向北望去,晴空碧蓝如洗,竟能看见天边邙山的轮廓,顶上银雪皑皑,一夜白头。

那是我毕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天下之大,我从未出去看过。

是有些遗憾,但人生的遗憾那么多,多这一条也算不上什么。

宫门前刚刚清扫出一条行走的道路,仅供两人并行,积雪在墙边堆成小山。公主说要去白巧庙,我没答应,是否就此作罢,还是依旧当真?这么厚的雪,想必难以成行。天气虽然放了晴,积雪还得好几天才能融化,化雪后道路泥泞,虞重锐的行程是不是也要耽误了?

我不知该期盼他在洛阳多留一段时间,还是希望他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远走高飞。

他离开洛阳时,公主大概会去送他吧?

我心里这样想着,一转头竟真的看见了公主,穿过宫墙之间疏落的梅林,向燕宁宫方向走来。

她身边只带了一个人,不是惯常侍奉在侧的女使,而是身着內侍服制,帽檐压低半遮住脸,垂首跟在公主身后。

离得这么远,被树枝积雪遮挡,只一个身影动作,我也能认出他来。

第108章

我不禁往前跨出去一步, 又立马收回来。

公主……公主竟然偷偷把虞重锐乔装带进后宫来见我, 是公主的主意,还是他自己要求的?万一被人发现,我是无所畏惧,他现在却承受不起任何污名罪责了。

不,我不能见他。此刻只要他对我说一句“跟我走”, 我一定会奋不顾身什么都不管了, 同他逃走去亡命天涯。

我朝他们相反的方向退了几步,转过墙角, 看见另一边信王的銮驾由南而北,正往燕宁宫这头来。

他为什么会此时出现?是碰巧路过, 还是听到了风声特地赶来的?

我站在转角处, 朝着信王高喊了一声:“陛下!”

公主显然也听见了, 立刻拉着虞重锐闪身躲到梅林之后。

信王闻声向我走来, 我往外跨了两步, 将他拦在墙角那一侧。梅树不能尽遮住身形, 仔细瞧还是会发现的。

信王在我面前站定,微笑道:“瑶妹妹终于肯踏出燕宁宫了。”

我对他屈膝行礼,说:“雪霁天晴,我看外头景致甚好, 就出来走走, 不想在这里巧遇陛下。陛下这是刚刚下朝, 打算去凝和殿看薛娘子吗?”

他看我的眼神略显诧异:“朕还以为瑶妹妹对后宫之事全然不关心呢。”

信王登基后又纳了几名妃妾, 暂无封号, 宫中但以“娘子”称之,准备待来年正月登基大典之后一并册封。这薛氏娘子就是新近最受宠的一位,住在凝和殿,紧挨着燕宁宫之北。

又有人说她长得像我,我瞧就是信王喜欢这种类型的长相罢了。

平常我确实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还主动套近乎。我怕他生疑细究,故意冲他娇嗔道:“陛下不是答应让我做皇后吗?往后我还要总理六宫,怎会不关心?说起来,陛下纳这些妃子,都没有跟臣妾打声招呼。”

“朕是怕你嫌烦,不想理会这些杂事俗务。你能想得开,真是太好了……”信王凑近我低声说,“不去凝和殿了,朕到燕宁宫去陪你坐坐。你整日闭门不出,朕怕打扰你惹你厌烦,都不敢贸然登门。”

我连忙拦住他:“几个小孩儿正在院子里打雪仗,弄得乱七八糟,眼下实在不便接驾。燕宁宫里有佛堂灵位供奉,所以才日常关闭院门,以表清净虔诚。陛下若真想见我,不能宣召觐见吗?”

信王柔声道:“好,以后朕想你了,就召你去宣政殿。”

我上前去抓住他的袖子,歪着头故作娇憨地问:“对了,上元节我送给陛下的龙女面具,陛下可还留着?”

“自然留着,怎么了?”

“如今我也不必刻意守孝礼了,成日在宫里没什么玩乐,闷得很,想问陛下讨回来,让我玩几天。”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耐不住无聊寂寞。”信王笑了起来,“别说一个面具,你就是想要整个戏班子,朕也帮你请进宫来给你解闷。”

“那陛下现在就带我去取吧!”

信王微微一顿,点头道:“好。”

走出去一段路,确信公主和虞重锐看不见了,我脸上的假笑也维持不住,垮下脸来。他们肯定都听见了,应该会知难而退,别再冒险强求了吧?

我低着头跟在銮驾之侧,走了一阵,发现路线好像不对。“陛下这是……去宣政殿吗?”

信王道:“大典在即,朕已将日常燕居之物都挪到清宁宫去了。”

清宁宫,天子居所,虽然自武帝起多数时候都空置,但皇帝大婚、每月朔望还是会驾幸此处,与皇后同宿。

清宁殿里已布置完毕,先帝卧病时用过的物什尽数撤换,帷帐摆设焕然一新。寝殿的西南角新设了御幄,留待册后之日使用。

我看着那张长宽盈丈的卧榻,心里陡然而生一股厌恶。虽然为了保证我性命无虞,信王不会当真让我侍寝,但大婚之日我还是得跟他同榻而眠,做个样子给人看。

“尚未成亲,怎可同床共枕?”

“明年九月,如果我们都还活着,都是自由身,你就娶我好不好?”

言犹在耳,一转眼我就要嫁给别人了。他从不轻易许人,是我死缠烂打向他索要承诺、互许终身,到头来却成了我言而无信始乱终弃,如今更连见他一面都不敢。

不,即使我终究不能如愿以偿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也不想嫁给旁人。

信王从箱笼里找出那枚面具,我伸手去接,他却又捏住不放,问:“这是《柳毅传书》里的龙女?是不是应该还有一个柳毅与之成对?”

“大约是吧。”我心里难受极了,却还要跟他虚与委蛇,“买的时候只见到这一个是女子形貌,其他都丑得很,就选了它,倒没注意是不是成对。”

信王便松了手,没再多问。

我拿了面具想要告退,信王说:“难得瑶妹妹到朕的清宁宫来,这么快就要走么?”

我推脱道:“按理婚前我是不该踏足此殿的,反正将来机会多的是,不急这一时半刻。”

“瑶妹妹说得是。”信王点头道,“前日朕命太尉为使,至侯府行纳采问名之礼,贺侯欣然受之。等你登上后位,慢慢地也会与贺侯冰释前嫌,祖孙和好如初。”

我冲他敷衍地笑了笑。祖父会不会原谅我,我已经不在乎了,说不定以后他还会更恨我呢。

我在清宁殿逗留了片刻,出去后又沿着宫城南北干道转了一圈,确信公主和虞重锐不会滞留这么久,应当已经离开了,才从北面绕回到燕宁宫。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见我,我却当着他的面说那样的话,他会不会难过,恼我气我?他生我的气,是不是就会多记着我?

我希望他一辈子都能记住我,但又觉得那样未免太自私了。怀念两三年就好,别难过太久,太久了我会心疼舍不得。

隔着燕宁宫的大门,犹能听见院墙内隐隐有欢声笑语传出来。推门进去时,一个雪球正好迎面飞过来,砸在我头发上。

扔雪球的小宫女见闯了祸,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其他人也跟着跪下求饶。

我把头上的雪掸掉,对那名小宫女说:“罚你把院子里的雪全扫干净。”

她磕头连声谢恩,待起身环顾院中被他们玩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又露出苦瓜似的表情来。

我回到屋里照镜子,左边额角的鬓发到底还是湿了一片,还沾上了混在雪球中的枯草树叶。我把叶子从发髻中拈出来,恍然想起今年姑姑忌日那天,我被祖父泼了一头热茶,翻墙从澜园爬到瑞园去,虞重锐也是这样将我发间的茶叶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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