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欲让妙瑛担忧,只是一味刻意的瞒着,反倒是素砚看出了端倪,几番支吾后终于忍不住劝道,“二爷腿上疼得厉害?还是请大夫来看看才是,若耽误了岂不成了老爷从前那般,只怕到时候更是难治。再说,二爷也该用些炭火去去湿气才行。”
杨慕摇头道,“这病最是难好,父亲看过那么多名家,也经年未愈。忍忍也便过去了。倒是天气凉了,方姨娘那小院里该添置些过冬之物,你把从内务府领的银子交一部分给谢长史,让他帮忙采买罢。”
素砚神色一紧,忙垂下眼睛,半晌也未答言。杨慕觉得奇怪,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素砚怔忡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前日就该发俸银了,我去内务府领,结果管事的说,让我再等等。我因见旁人都领了,便问他为什么偏我们都尉得等。谁知,竟招了他一车的话。最后也只撂下两句,如今太仓银吃紧,皇上还要那内帑来补呢,旁人少不得就多等几日罢。”
杨慕心中一沉,不禁暗自思忖道,“皇上抄了杨家,清算的财物共是朝廷十年的岁入,竟还是不够用么?”他虽有些忧虑忐忑,依然面色平静,只吩咐道,“既是朝廷有需,原本也该咱们等等,你不要再去催问才好。”
素砚知他性子不喜与人争抢,且心中存了愧疚之意,更加不会去计较此事。他不好再多话,便只依言应了句是。
杨慕又拿了些素日存下的钱交给了素砚,令他请谢又陵帮忙照看绣贞的生活,他终是无法向妙瑛开口。等素砚离去,他独自坐在书斋孤灯下,不由得思及眼下和以后的处境,虽不无忧虑却也是毫无办法,唯有苦笑两声聊以自嘲而已。
第67章 天涯踏尽红尘
黄花坠地,红叶低窗,从前杨府里两株桂花树已到了飘落清香之时,虽是重门紧闭,却关不住那馥郁甘甜的味道,香气掠过高墙,拂过行人发端,倏然而猝不及防的弥散在公主府的书斋之中。
杨慕深深的呼吸了一道,熟悉的气息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心底隐隐有些作痛,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那院落不过隔着一面不甚高大的危墙,却足以令他丧失翻越过去的勇气,即便看上一眼又能如何?物是人非,那些最珍贵的人已随着他在宗人府中失去的尊严一道,坠入了幽深漆黑的永夜之中。他随意望向窗外,只见天高云淡,空中偶有伶仃的孤鸟振翅匆匆而过,也许是在南去的路途上丢失了伙伴,它一面追赶,一面发出一长串悠悠的哀鸣,直震得他耳中铮铮回响。
数日的阴霾雨雾过后,京城迎来一记清丽明朗的秋日。谢又陵站在书斋门口,隔着随风轻荡的翡翠帘,用力捕捉着立在窗下的那一袭纯白色身影。他呼吸着沁人心扉的花香,伸手轻轻撩开了帘子的一角,却也不着急迈步进去,只是定睛看着那毫无察觉的人。
杨慕近来只穿白色衣衫,身上这件直裰已被水洗的有些发旧了,愈发衬出他的清瘦憔悴。谢又陵望着他薄薄的身形,轮廓清晰的侧颜,猜测着他温润的双眸里会不会已笼罩着一层水雾——光是这样想着,他的顶门已是狠狠地一酸。
“在看什么,那么出神?”谢又陵轻轻咳嗽了两声,跨进书斋之中,扮作一副好奇的模样笑问道。
杨慕侧首之际,已将眼中水气隐去,亦笑着答道,“难得放晴了,许久不见秋露,不闻秋虫,以为今岁的秋天就这么过去了呢。”他顿了一顿,又问道,“妙瑛进宫为皇八子贺寿,怎么又陵没跟着去?”
谢又陵不在意地笑道,“自从皇上贬了庆王,公主好像总怕皇上也迁怒于我似的,等闲却也不让我进宫行走,如此倒正合我意。我今日来找你,便是想陪你出去走走,就当散心好了,你意下如何?”
杨慕自安葬父母之后再未出过公主府,他知道皇帝虽不限制他自由,却也不愿让他出现在京城宗亲、官员面前。他憋了几个月,心里也委实向往外面的热闹生机。他想了想,含笑颌首道,“好,容我更换件衣衫。”更衣之前,他仍是没忘记谢又陵之前那句话,便即敛容正色,拱手一揖道,“是我连累又陵,连累十七爷,我眼下无以为报,且先受我一拜罢。”
谢又陵听杨慕这般言语,只觉得胸口既酸且痛,忙上前扶住了他,温言道,“你当我是朋友,我已得了最好的回报,朋友之间不该说这么客气的话。”俩人当即相视而笑,待杨慕换了衣衫,便携手向外走去。
谢又陵想得周全,知杨慕不欲招摇,便弃马就车,且选的是自己平日出行的青呢骡车。杨慕坐在车内,听得外面市集上传来各种吆喝叫卖之声,想起数月以来在那方寸天地里近乎幽闭的生活,当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见杨慕撩着帷帘看得出神,谢又陵笑问道,“诚义可有想去的地方?”
杨慕沉默片刻,摇头道,“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那年和你去高粱桥踏青,其余的地方一时也想不出来。不如就在城内随便走走,让我感受些寻常烟火,温暖市井罢。”
谢又陵笑着颌首道,“原来你也有贪热闹的时候,那咱们去前门大街好了,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熙来攘往,人山人海。”
谢又陵所言不虚,车子拐进前门大街便即慢了下来。杨慕定睛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高台上站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破旧的人,内中有男有女,也有老者和孩童,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台下却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他知道这是所谓人市。正看着,忽然觉得车子猛地停了一下,他心中一动,掀开帘子,只见赶车的素砚望着那高台正自发呆,趁人不备抓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那是卖人的所在,素砚就是我从人市上买回来的,那时候玉笙,素简等人已被买走,我也无能为力。”谢又陵轻声道,“他是感同身受,想起从前那些人现下不知零落在何处,心里难过。”
杨慕放下帘子,半晌并未言语。谢又陵怕他多想,拍着他肩头笑道,“我打听过了,玉笙她们是去了大户人家,和各自的父母家人一起,也算团圆。这事须怪不得你,你不必为此自责。”
杨慕沉吟片刻,颌首淡笑道,“我明白的,不会为此自苦。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从前之事,却都不及我眼下所见发人深省。我不过是父亲获罪,家业败落,而这许许多多的人却是辗转如浮萍,命运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就是那些看似自在的商贩平民,也仍是有自己的生计烦恼。我到底还过着金樽玉粒、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是多少人艳羡的,也是多少人求不得的,我平白占有了那么多,还有什么好抱怨,好自怜的。”
谢又陵侧头一笑,握了他的手,道,“这便是了,我一直没问过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杨慕垂首想了想,道,“我已不见容于君主,余下的岁月便安分守己,陪伴妙瑛,教养容安罢。”
谢又陵笑道,“如此甚好,当真是人生最最幸福圆满的了局,何况你从不是功名熏心之人,看来上天如此安排必有一番道理。”
杨慕心中释怀,一笑道,“陪我下去走走罢。”谢又陵含笑颌首,两人相携着下得车来,顺着缓慢而拥挤的人群向前走去,渐渐汇入茫茫人海中。杨慕踏着仲秋时节满地的黄叶,发出清脆响亮的声响,却不觉得萧瑟寂寥,反倒有种天涯踏尽红尘,一笑作春温之感,原来人生如逆旅,谁不是行人。
走了一会,街市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已让人应接不暇,忽然谢又陵“咦”了一声,脚下却顿住了。杨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看之下,竟是当场怔愣住。只见不远处一个摊位上,打着测字算命的招牌,那招牌下面坐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正是他的堂兄杨崇。
杨慕呆立当下,良久之后,只觉得谢又陵拽了拽他的衣襟,他回过神来,喃喃道,“大哥为何在这里,我不知道......他竟已这般落魄。”
谢又陵见他神情伤恸,心中不忍,道,“二老爷获罪,家中业已被抄检。大爷失了公职又身无爵禄,如今已与平民百姓无异,所以才会在此处以算命测字为生,想来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杨慕怔怔地点了点头,心中一阵凄然,他想起父亲最后嘱咐他的话,他在宗人府中身受刑辱而能凭着一口气咬牙挺过来的缘由,那是他曾对父亲母亲做出过的承诺,要以一己之力维护好杨家的子孙后代。他心中一紧,深悔自己这些日子不曾关心过问过杨崇,当即要挤出人群直奔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