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69)

谢又陵警觉地瞥了一眼佑堂,仍旧垂下眼,若无其事的笑道,“王爷又跟臣逗闷子,您是贵胄,什么羊家牛家的自然不放在眼里。太子妃娘娘今日驾临也是为给公主面子,这点臣省得。”他注好茶汤,擎着茶盏搁在鼻下闻了闻,一回身递到了佑堂面前。

佑堂竟有一瞬的错愕,眼中随即现出惊喜之色,“这是给我的?多谢多谢,难为你今日还能想得到我。”他慢悠悠地去接那茶盏,借着一错手的功夫,指尖在谢又陵骨节清俊的手背上轻轻划过,那触感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虽柔滑细腻,却全然不同于女人的手,那精致纤巧的掌骨根根分明,耸动的一脉青筋在白玉般的肌肤下时隐时现,这双手蕴藉着的是一种秀美的力量,一种清丽的刚健,既复杂又纯粹,令人心生迷醉。

谢又陵手上被他拂过的那一抹肌肤微微的跳动着,须臾间便起了一层轻栗,他嘴角扬起一个不屑的笑,“不过一盏茶罢了,王爷也值当和都尉一争?说得倒好像臣手上有甜味似的。”

佑堂被他说得一怔,垂下头去吹着茶盏中的热气,借着那氤氲的水雾,在一片朦胧中轻轻笑了笑,他从前也自诩是调情圣手,可每每来到谢又陵面前,那本事便似被封印了一般,半点都施展不出,就好像一个久未还乡的游子,待到归家之时,却忽然对那心心念念的故土产生了不敢近前的畏惧,许是因为那份虔敬的留恋容不得半点亵渎,好像沾染上一星尘埃就会变得不再完美如初,如此患得患失的滋味,他还是平生第一次体味到。

“那也未可知,须得……尝一尝才知道。”佑堂大着胆子低声道,一面小心地觑着谢又陵的脸色,见他忽然蹙紧了眉尖,心上一阵乱跳,慌忙打叉道,“哎,前儿遇到个泉州的匠人,做的一手好琵琶,我特意让人给你留了一把,回头你上我那儿去拿,顺便验验成色如何。”

谢又陵淡笑道,“臣多谢王爷想着,不过打今儿起公主府里会有三年禁声乐,臣可不敢违了规矩,您那把好琵琶还是留待给旁人使罢。”

佑堂一愣,略有些不自在地道,“他母亲过世要守孝,与你何干?难不成你连这个也要从了他的规矩?”

谢又陵冷冷一笑,忽然抬眼正色道,“曹夫人当日待又陵极好,又陵也一直敬重夫人为人,若是能有机会为夫人守孝,当是又陵的福气……只是又陵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逾矩。”

佑堂见他薄露一丝不悦之色,心中一阵发紧,待要出言解释,忽听到里间传出一阵呓语,他侧耳去听,却只模糊地听到翻来覆去的两个字,母亲……

谢又陵亦听见了那低声的梦呓,罗茶的双手轻轻一颤,眉间却瞬时松了开来,那人终于肯在睡梦里将思念倾诉出来,他不禁会心一笑,虽则隔着一道不厚的门墙和粗陋的毡帘,他仍可以想象那人是在他耳边低语,是在对他一人娓娓言说,他都听见了,自然也会从此铭记在心间。

大殡之后,皇帝恩准杨慕为母丁忧,令其卸任内务府总管一职,杨慕终于得以有大把的时间陪伴在妙瑛和儿子身边,只可惜这样的机会是痛失母亲和幼弟才换得的,不免还是会令他生出些无言的悲辛和怆然。

几日后,杨慕在清华轩整理母亲的翰墨遗作,家中仆从拿着一封名剌来回禀,新任内务府总管钱丰钱大人求见,此刻正在花厅等候二爷。

杨慕与钱丰素日并无往来,只知道此人从前在南京做过吏部右侍郎,近期却是因太子侧妃薛氏之父—武英殿大学士薛文远举荐才进京补了此缺。他略一忖度,想着自己已命人将这些年经手的账目一一交予他,却不知他是否还有不明之处,当即放下手中物事,随仆从一道来至花厅会那钱丰。

第51章 瑟瑟谷中风

钱丰端坐在花厅上首处,万安在下首陪坐,杨慕入内时,两人尚在吃茶寒暄。那钱丰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见杨慕进来,一壁起身一壁快速地上下打量着他。

“都尉金安,下官叨扰了。”钱丰微微欠身,脸上薄露笑意地道。

杨慕拱手道,“钱总管客气,家慈刚刚过世,目下一片混乱,若有招待不周之处,望您海涵。”他依旧请钱丰在上首坐了,道,“您今日前来,可是有公务在身?”

钱丰笑道,“谈不上公务,只是下官新接手内务府,有几桩事体还须请教都尉才行啊。”他示意随从拿出账册之物,一边翻找一边对杨慕提了几个问题。

杨慕见他所提之事俱是自己已清楚交代过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时心里只觉得奇怪,却还是对他诚恳作答,眼见他已是问得差不多了,忽然话锋一转,半含笑意地问道,“还有一事,请问都尉,那皇商许纯钧曾是造办处的木材供应,历经了两代,如今却被夺了此贡奉,改为由山西商人袁氏接手,却不知都尉当日做此决定,出于何意?”

杨慕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钱丰今日前来的目的,原来便是为了这许纯钧。他自然清楚,许纯钧乃是京城有名的皇商,家中富甲一方,不仅如此,他与太子良娣薛氏乃是两姨表亲,多年来靠着这层关系一直在内务府挂着皇商之名,供应之处颇多,实是皇商中的翘楚。然而许纯钧本人确是十足的纨绔,对经营之事全不在行,所脱赖的无非是薛良娣的关系和家中几个忠诚可靠的管事,他每日斗鸡走马,专好干一些不入流之事,一年前因和外埠商客争一名乾旦,竟指示手下恶仆将那商人打死,随后又使了钱买通顺天府尹匆匆结案,只判了个误伤了事。杨慕听闻此事,十分厌恶其为人,又恰逢内务府甄选皇商,他不能剥夺其所有贡奉,便寻了个错处将大内木材供应之职转给了旁人,以此聊以慰藉那枉死的一条人命。

杨慕知道面前的这个钱丰是薛氏保举上来的,自然要为薛氏姻亲说话,便回道,“皇商所司之事,历来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许氏担任内廷皇木供应一职期间,曾出过纰漏,咸平五十六年重华宫偏殿失火,修缮时采办的皇木便是许氏供应的,建造不到一半却被造办处查出其以杉木代楠木,因此我才命人将许氏的此项供应之名除去。不知这样的缘由,钱总管可有异议?”

钱丰敷衍的点点头,大喇喇一笑道,“都尉自然有考量,只是此后却将这一职给了那籍籍无名的晋商袁氏,想必大有深意罢?”

杨慕轻轻摇头道,“并无深意,只是那袁氏持有户部所发的盐引,证明其曾为大同、辽东两处大营供应过军需粮草,朝廷许诺过对这类有功之人给予皇家供应之权,他又常往来于四川、云南等地,对当地出产的皇木颇为了解,故此我才将这一贡奉交给他。”

“原来如此。”钱丰连连点头,哈哈笑道,“都尉如此说,下官便明白了。下官只以为那袁氏乃无名之人,何以突然间便摇身一跃成为内廷皇木贡奉,却原来他是拿了那盐引,盐引为户部发行,自然须经过杨阁老首肯,不想这袁氏倒也机灵,走得竟是阁老的门路,下官本想查验此人一番,如是便不敢再多此一举了。”

杨慕见他虽一脸笑意,眼中却大有讥讽之色,话里话外又暗讽袁氏是向父亲行贿才得皇商身份,心里有些不悦,待要出言解释,却听得身后万安轻轻咳嗽了两声,将他面前的茶盏端起,微微摆首,示意他暂时不要言语。

杨慕的心着紧地跳了两跳,看万安的神情像是知道个中缘由,怕是那袁氏确与父亲有私,只是自己蒙在鼓里而已,他此刻陡然间被人揭了底,竟是失了辩驳的立场,一时心里又羞又愤,他一直以为自己任职期间不曾徇私,行得也算端正,到头来只是自欺欺人,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听任父亲吩咐的傀儡,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利益二字。

他垂下双眼,心中一阵难过,他知道在世人面前,他和父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如何能让别人相信,他从未想过以手中那点权柄为杨家谋私,何况即便他没有亲身去做,就可算得清白无罪么?他今时今日的荣华、地位、富贵哪一样不是父亲经营半生的结果,这里面含了多少业、多少血、多少泪、多少恨……父亲若占得六分,他便占得余下那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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