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瑛点了点头道,“我并不是想劝大姐姐对命运安之若素,那些帝女肩负的责任之类的话,姐姐也一定没少听过。我只是想跟姐姐说,无论身在何处,虽恋故土,但亦有亲人在侧,那些亲人承载了我们的爱,久而久之,只要他们在的地方,也便成了故乡。姐姐还有怀京,有夫婿,这些至亲之人真的不能让你对所处之地产生一丝情感么?姐姐问我为何会独留京中,我却也说不清,许是因为父皇年纪大了,而我又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这都是在姐姐看来我不该占据的好处,似乎很不公平。可是,京中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太平,这是个是非地,纷争圈,任谁都绕不开。我眼下虽然尊荣无限,可是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呢?我下降的人家未来是好是坏,也并没有个定数。我倒是觉得,命运如斯,我等不过是被卷入其中者,好或不好,都只是个人的缘法,我不怨,亦不羡。”
妙琼待她说完,击掌笑了起来,那冷冷的拍掌声昭示着她全然不为所动的心意,“好一个不怨,不羡。说的轻巧,还不是因为你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享尽了?这些年你受了父皇多少宠爱,我们这些人加起来,都没有你占的多,你又凭什么?为了你,父皇开了多少先例,只怕将来还会为你再乱规矩。”
妙瑛眉心一跳,道,“姐姐这话什么意思,不如说清楚些,父皇为我做了什么?”
妙琼微微一怔,旋即衔了一抹冷笑道,“急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妙瑛不想看她故弄玄虚的表情,轻轻的别过脸去,良久,她还是回过目光,轻声道,“父皇年纪大了,也有自己的难处,姐姐还是不要再逼父皇……也许只是时机未到。”
“说来说去,你便是要堵住我的嘴。”妙琼点着头,冷冷道,“父皇没白疼你,知道替他说话了。可是你要明白,那些舐犊情深,拳拳父爱只是给你的,于我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妙瑛被她的犀利震得一颤,不禁问道,“姐姐即便怨父皇,可你总归还是有自己的亲人,还有姐夫,你们不是生活得很好么?我听宫人说起过,姐夫待你……是很好的。”
妙琼的脸上现出一阵诡异的笑,那样子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她正要反驳,却见内侍上前道,都尉求见公主。
妙瑛有一瞬间的怔愣,看到妙琼颌首才反应过来,前来求见的人正是她的大姐夫段宗苍。
第30章 惆怅此情难解
不多时,内侍便引了一位中年男子近前,妙瑛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段宗苍,只见他身形消瘦,面带倦容,不过四十岁的年纪,脸上却已是沟壑密布,亦带着份凄苦之态。他的颈项低低的垂着,仿佛是因为那顶七梁冠格外沉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似的。
段宗苍行至妙琼身侧,恭恭敬敬的一揖道,“请公主千岁安。”略一停顿,再度躬身道,“臣恭请衡阳公主殿下安。”
妙瑛见他谨守礼制,便对他颌首以示意。妙琼目不斜视的问道,“见过父皇了?可有什么差事派给你?”
段宗苍欠身回道,“皇上命臣于夏至日赴地坛,代天子祭祀厚土之神。”
妙琼点点头,又出了会神,才幽幽道,“这是父皇看重你,好好办差,别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段宗苍躬身道,“臣尝愧无德以报皇恩,日夜殚精竭虑,此次蒙皇上恩典指派臣差事,定当兢兢业业,绝不敢有负,请公主放心。
妙琼转着左手食指的红玛瑙戒指,淡淡道,“知道勤勉就好,京城不比辽东,你又少在父皇和宗亲面前行走,大祭时的一应事宜万不可出错,没事多和赵掌印请教些,他一提点你,你也就不露怯了。”
段宗苍忙欠身,连连称是。妙琼似不经意般瞥了一眼妙瑛,曼声道,“我和六妹妹再说会子话,这里没你的事了,且先下去罢。”
妙瑛微微诧异,这么会功夫只听他二人一板一眼的对话,架势和君臣对答并无差别,浑不似夫妻,没成想才说了几句,这段宗苍连坐都没坐,便要被打发告退了。
段宗苍似已习惯般,依言恭敬行礼道,“遵千岁鈞旨,臣告退。”言罢,依旧按足了规矩,躬着身子后退数步,才转身离去。
待段宗苍一走,妙琼忽然轻轻的笑了起来,颇有深意的望着妙瑛道,“如何?你刚才问我,我和他,感情是不是很好?你如今也看见了,倒是觉得怎样呢?”
妙瑛不动声色的道,“这是在人前头,想必姐夫是个守礼之人,我瞧着确是很尊敬姐姐。”
“尊敬?他岂敢不尊敬我!”妙琼声音尖利,如一道劲风扫过,刮得妙瑛露在轻纱外的一截手臂上起了一层的寒栗,“我是国朝的嫡长公主,孝肃皇后所出,他不过一个边疆外臣之子,身份悬殊,敢不尊敬我么?”
妙瑛浅浅一笑道,“姐姐说得不错,可这也未见得影响你们相处,到底十多年的夫妻了,旁人赞一句感情融洽,原也不是贬损之话。”
妙琼盯着她的脸,冷冷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妙瑛迎着她的目光,淡笑道,“姐姐有话不妨直说,我年轻不知事,正好需要姐姐提点教导。”
妙瑛不屑的哼了一声,道,“你那些嬷嬷们都是吃干饭的么,还是整日哄着你玩,眼看要大婚的人了,竟连这些都不肯告诉你。我听说你那个女婿是个难得清俊的人才,想必你已有些心仪他罢,你是不是已想好了,只等到出降就可以关起门来过胶漆不离的日子?那你可就错了主意,咱们家的女孩并没这个福分。在那公主府里,你永远是君,他永远是臣,你不让他坐,他就得在你面前毕恭毕敬的站着,你不让他进屋子,他就得在外头请旨候着,你一句不高兴了,他就得跪下聆听训示。这才是天家女儿的夫妻相处之道。”
她吃吃的笑着,半晌收了笑容,那嘴角的两道纹路便深深的印出来,“这样的规矩下头,还能有感情融洽的夫妇么?这不是夫妻……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连一点子人味儿都没有,还能指望什么感情。”
妙瑛听得一惊,道,“这是规矩,可难道不由姐姐说了算么?姐姐若愿意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姐夫又何用事事都立规矩?说到底,不过是看姐姐心里怎么想的罢了。”
“我怎么想的?我还能怎么想?嫁到那么个地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除了自己的丈夫,还能有谁可倚靠。”妙琼忽地神色哀伤,愤愤道,“你以为我不想和他好好过日子,可是祖宗规矩大过天,就是你想改,也有人时刻提醒你,这些是一点儿错不得的,何况见一回面,还得记着档呈报给内务府……”她停住话头,厌烦的挥挥手道,“这里头故事多了,你回去问问你的奶嬷嬷们,她们可都是这上头的行家。”
妙瑛从前没听过这些,一时无语,想了想道,“姐姐的意思是出了降,在自己的府里还得有人辖制?我不信,咱们是主子,难道还能被下人管住不成?”
妙琼的目光在她身上轻蔑的一轮,嗤笑一声道,“傻妹子,管住你的可不是下人,是祖宗规矩!那规矩是死的,就是让活人死守着,也变成活死人!你也看见了,我和段宗苍是个什么光景,那就是规矩之下的相处之道。”
妙琼见她发愣,索性冷冷一笑道,“你也不小了,说不准父皇赶着年底就要预备你的大婚,这些事你早些知道也好,不清楚的回去一问就全明白了。你恐怕心里不服,也许还在想,你这样金尊玉贵的一个人,父皇捧在手心里疼了这些年,怎么好让你出去倒受了委屈,你可别想错了,以为什么事求求父皇便都能解决。实话告诉你,父皇为你已是不怕得罪言官,近日就要下旨晋你为燕国公主,这是位同亲王的封号,和我并肩,你一个嫔妾所出之女,得享此殊荣已是国朝罕有,我不信父皇还能为你再动摇百年的规矩,真要那样,你也不怕折了福,该当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再说。”
这一番话说得妙瑛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难过,又不免震惊于那个燕国公主的封号,国朝进秩公主历来以藩地名封之,燕国是最大的藩地之一,冠以此名足见皇帝对她的爱重程度,令她错愕之余,心下亦满是感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