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34)

两个人当即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臂上加力,高高的扬起板子,重重的打在杨慕臀上伤痕最多处,抬起时猛地一挑,将那肿得透亮的皮肤擦破,两股淋漓的鲜血登时便涌了上来。

杨慕对这样的击打完全没有预料,身子已是狠命的颤抖,上身不受控制的猛然扬起,禁不住痛呼了一声“啊。”

打了这半日,杨潜终于听到他叫了一声,满腔怒火倒有一半化作了鄙夷,他轻笑道,“这便受不了么?你不是指责我有失人臣之义么?不是要做忠臣孝子么?那忠臣孝子岂是那么容易做的。连这点疼都受不住,日后该如何沽名钓誉,如何苦苦劝谏君父,又如何捱得住君父的廷杖?”

杨慕已疼的浑身痉挛,闻言心中更是惊恸万状,父亲这几句话说得他再也抬不起头,只得死命咬住牙关,无论身后的痛楚多么庞大,多么强劲,多么汹涌,也挣扎着再不发出一声叫喊。

又打了十几板,小厮们见他臀上已是血迹斑斑,每打一记都有点点纷飞的血滴被带落下来,坠在他青瓷一般细腻的皮肤上,那修长笔直的双腿在笞打下,不住的颤抖,然而他们亦能看清,每一次因剧痛扬起身子时,他都在紧紧的咬着嘴唇。

到此小厮们也猜得出,杨慕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告饶了,明悉了这点,那板子下去的力道便轻了许多,一人终是不忍,拼着抗命停住了板子,躬身求恳道,“老爷,二爷快捱不住了,再打下去……怕是……”

杨潜见他脸上的汗水已如雨下,双唇惨无颜色,尚在激烈的抖动,知道他已忍耐到极限,遂皱眉冷冷道,“你还坚持那忤逆父亲的言论么?”

杨慕趴在凳子上,汗湿衣衫,酸软无力,半晌只有喘气的声音,却是说不出话来,只急得旁观的人恨不得代他说一句认错道歉之语,偏生又不能逾矩。

他喘息了一阵,微微抬首,断断续续道,“儿子愿意做……孝子……求父亲……做个忠臣……”

此言一出,连小厮们都倒吸了一口气,惴惴不安的看向老爷,一时又都竖起耳朵,唯恐听到老爷怒喝一声,再打。

杨潜几乎错愕的看着杨慕那惨淡的容颜,明明已被打得气若游丝,连湛然的双眸都已黯淡无光,却仍然抵死坚持。他一瞬间忽然生出了强烈的挫败感,全身泄了力般靠在椅子上,颓然道,“世间岂有你这般做孝子的,竟是逼着父亲成全你。”

杨慕惨然一笑,轻轻摇头道,“不是,儿子不想……父亲得罪天下文人,日后青史遗恨……父亲位极人臣,定也爱重名节,若为后世诟病唾弃,岂是父亲心中所愿?”

杨潜一震,蓦地里终于明白了他的坚持所为何来,竟是为了自己的名节,他这样苦捱责打,强忍痛楚,原来都是为了自己。

他不由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颓唐而凄迷,良久,他挥手道,“送他回去,拿我的名剌,去总布胡同请王院判,好生给他看看……都下去罢。”

小厮们连忙道是,见杨慕已是无法行走,几个人便抬了那春凳准备离去,却见杨慕用力的抓住凳沿,挺起身子,缓慢却清晰的道,“父亲……能否应允儿子,不会……那般行事。”

杨潜闻言霍然抬眼,对上了杨慕探寻的目光,只见平日里柔软温和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清冽的光,那光芒太过刺目,逼得他不得不转过头去,低声道了句,“我答允你。”

这一瞬间,杨潜不由在心中喟然长叹,自己到底还是输了,尽管他心里清楚,他答允杨慕,并非是为他所感动,实是因眼下朝堂上傅政的根基尚在,并不是立即推行此政令的合适时机,然而他一顿痛笞竟没能打掉杨慕半点清刚骨气,也不知这个儿子究竟随了谁,更不知这样的性情,日后究竟是福还是祸。

第24章 充耳琇莹

到了四月间京城杨花飞舞,恍若霰雪,妙瑛这几日正犯了桃花癣,两腮红肿疼痒,时不时就想伸手去挠,张嬷嬷于是吓唬她道,“可得忍住了,千万不敢抓,这要是破了皮儿,以后要留一辈子的疤。”

妙瑛亦只得忍着,连饮食都一应改做了清淡口味,因懒得出门,便索性连课也一并停了几日,她怔怔的看着谢又陵换好了外出的衣衫,在她面前一站,欠身道,“那么臣便奉娘娘旨,去杨府送东西,顺道拜谒杨夫人和都尉,公主还有什么话嘱咐臣么?”

妙瑛侧头端详了他一阵,笑道,“不是奉旨去拜会么,怎么倒穿了私服?不过这白衫确是衬你,更显得倜傥,往日里我竟没发觉,又陵也是个浊世佳公子呢。”她笑过一阵,凝思道,“我也没什么话,总归带个好罢,过段日子父皇要在南海子围猎,届时也就见了。你课别忘了,把那画给他带上。”

谢又陵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笑道,“公主放心,您特意向皇上要的倪瓒六君子图,臣一定亲手转奉给都尉。”

妙瑛点了点头,狡黠一笑道,“我不是担心你忘了,是怕你太过爱那真迹,自己私心留下,只拿了你临的赝品去,不过你的画几可乱真,一般人也真看不出来。”

谢又陵朗然笑道,“那公主就太小瞧都尉了,想来他一定不是那个一般人。臣可不敢,何况这画留在都尉处,日后臣也一样能看得到。”

谢又陵辞了公主,从西华门打马而出,行至西苑附近,杨府正门处,只见那门前两尊石狮子威严庄肃,一旁围坐了三五个小厮。他上前递了名帖,道了来意,不一会儿功夫,一个中年华服男子出来迎他道,“仆是杨府管事万安,夫人得悉中贵人到访,已在花厅烹茶以待,中贵人里面请。”

谢又陵含笑谢过,跟随万安一路来至花厅,见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在上首端坐,容貌清丽,自有一股温柔娴雅之态,知道这便是杨慕的母亲,直隶巡抚曹廉的独女曹拂。

两厢见礼过后,谢又陵含笑道,“又陵此番前来,除了奉娘娘旨带了些赏赐之物,还有一则娘娘特意嘱咐的事。从上年起,府上接了内务府的拨款,营造公主邸,娘娘因记挂此事,又不便亲自前来,所以特地叫我来看看建造的进度。夫人别见怪,许是娘娘心里藏着个说不出口的私念,只盼着公主府修建的慢一些,一日没建成,便可多留公主在身边一日了。”

曹拂素知嘉妃与妙瑛关系并不亲厚,举凡宫中节庆宴会,妙瑛必是和丽妃坐在一处,她自然不信嘉妃会那般舍不得妙瑛,只怕打发谢又陵来瞧公主府建的够不够气派恢弘是真,然而谢又陵说话却是滴水不漏,透着伶俐聪敏,让人心里舒服,她微微一笑道,“这原是应该的,倒让娘娘操心了。一会儿让慕儿陪着中贵人去看看罢,这几日赶上春闱,官学里停了课,他正巧在家闲着无事,也该出去逛逛。”

谢又陵颌首答应着,又闲话了一阵,他才起身道,“请夫人恕罪,又陵该去给都尉问个安,烦请您着人通传一声,带又陵前去拜谒。”

曹拂忙遣了林芝陪他一道前去涵虚阁,两人穿花园、曲廊至府中西侧一处庭院,但见院中一树海棠开得妖娆葱茏,中有亭亭修竹点缀其间,一弯曲水从花园引入此处,春波碧草,绿荫成行,都在那亭亭春日里盛放着温柔绮丽的风光。

谢又陵正觉得自己被那灿若流霞的春/色裹挟,心中暗叹杨慕的居所这般富有情致,一晃神间,却见他心中所想之人,正端然立于门前,眉目间缱绻着舒朗的笑意,安然的温情,拱手向自己致意。那一瞬目间,谢又陵便有些恍惚,仿佛那人已等在这里许久,等了经年累月,只为等到他前来,只为对他如此这般脉脉一笑。

杨慕这年十四岁,身形已然长成,神情间的成熟持重之气渐浓,他一袭家常的碧色直衫,腰间系了一根浅绿色的丝绦,愈发显得清朗飘逸,温雅高华。

谢又陵拱手回礼道,“自上元节宫宴一别,已有数月未见都尉了,”他一壁随着杨慕进了屋,一壁浅笑道,“诚义近来可好?”

杨慕含笑道,“好,学里放了假,我更是得了闲,如何不好。公主……”他顿了一下,从容抬首道,“妙瑛好么?”

谢又陵微笑颌首道,“公主特意让我问你好,可惜她近日有些微恙,也出不得门,只好等下个月,皇上在南海子围猎时,再见诚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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