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又陵一听这个数字,心里暗笑道,内务府这群人当真拿着皇帝的钱不当钱,这样一件蜀锦衣衫,采买上用的价钱怕是要万金,如今只好卖五十两银子,拿着皇帝的钱逗皇帝一笑,真是好买卖,倒不怕日后皇帝找他们查账。
果然皇帝笑问道,“这倒是比我往日里买蜀锦的价钱便宜多了,怎么,难道你们这件是西贝货,所以卖不上价?”
店家听了这略带诘问的语气,也不慌张,继续哈腰道,“老爷这么好的眼力,自然一看就知道,此乃上品的蜀锦,为何卖的这么便宜,却是我们老板诚心要找识货又配得上它的买主,我们老板说了,若是配不上这衣裳的人来买,万两黄金也不卖,若是像老爷这般富贵风雅的人来买,他就是割肉也情愿相送。”
皇帝朗然笑道,“还有这样的店家?那我倒要结识一下,看看这仗义豪爽之人究竟怎生模样。来,请你们老板出来一见罢。”
那店家点头道是,一回首,却见稍远处的彩棚里走出来一个人,一身月白大袖直衫,形容俊美,眉眼含笑,正是那户部尚书杨潜。
杨潜近前来,向皇帝拱手道,“老爷子好,姑娘好。咱们小店承蒙贵人青眼,既相中了这蜀锦小袄,说不得赔本也得让贵人满意。赶上这年节底下,我也不和贵人还价,这衣裳贵人喜欢,一两银子拿去,若不喜欢,小店还有好的成色,贵人可劲儿挑,只要您满意,小可别无二话。”
皇帝听得哈哈一笑,道,“岂有此理,你这样做生意的,我还是头回听说。原本还有五十两银子,怎么这会儿就只卖一两了,是何道理?”
杨潜闲雅一笑道,“俗话说,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世间能配得上这件联珠锦的人本就不多,小可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少,似姑娘这等容貌气度的却世所罕有,今日小可拼着赔本,所为不过难得二字,这世间事最易是难得,有了难得便值得努力,最不易也是难得,那是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错不得的。”
妙瑛思量这话,句句都是赞她,好在赞得也让人舒服熨帖,她转顾皇帝,见他含笑点头,半晌伸出手指着杨潜道,“你倒乖觉,似你这般管钱,我可要不放心了,这钱怕是都要从手指缝里溜过去了。”
杨潜知道皇帝这话是打趣他,连忙陪笑道,“老爷子这么说,我可不敢回话了。您这么替我着想,这衣裳愈发该是我敬献给您和姑娘的才是。老爷子请放心,账自然记在我头上,您且放心收着衣裳,这点东西我还是孝敬得起的。”
皇帝被他奉承的高兴,连声笑道,“好,好,小瑛啊,还不谢谢你公公,此番开了个头,以后逢年过节就更好管他要礼物了。”
这算是挑明了说话,妙瑛面上不由得羞了一羞,“果然爹爹小气,不肯买给我,倒拿人家的人情说事。”
杨潜忙笑道,“公主这话差了,臣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这东西虽出自内务府,原是臣一早就想诚敬给公主千岁的,今儿不过应个景。公主千万收下,银钱的事也别跟皇上再提了,不然皇上眼下高兴,过后想起来,恩,这杨潜害得我破费,我须得把这笔钱给追回来,那时候臣可就惨了,只怕兜进去的比这衣裳钱不知道多几倍呢。”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皇帝更是手指着杨潜笑得说不出话,杨潜一回身,冲彩棚处招了招手,吩咐铺面前的内侍道,“把衣裳给公主送到翊坤宫去,回头上我府上支银子就是了。”
皇帝笑过后,对妙瑛道,“看见你公公这般大方,爹爹也放心了,就是不知你那女婿大不大方。”
杨潜欠身一笑道,“皇上正可以问问他,今日得闲,臣把他也带来了,让他学着些伺候皇上,各位贵人并公主千岁。”
他略一回首,众人循着他的目光,见杨慕从彩棚处缓缓走来,行至杨潜身畔,才躬身道,“臣给皇上请安,公主千岁安。”
皇帝笑着叫起,对杨慕道,“你爹爹做的好人情,送了媳妇夹袄穿,你就没有礼物送么?”
杨慕温雅一笑道,“臣一身所有,皆是源自父亲,若随意赠礼,恐对公主失了诚意。臣记下了,日后定会补偿公主,也请皇上为臣做个见证。”
“这话说的不错,还透着些要强的劲头。”皇帝欣然道,“诚义是个守诺的孩子,朕信你。”
众人又凑趣闲谈了一会,年轻的妃嫔们早已等不及了,一个个娇声唤着皇帝,一时买卖街上莺声燕语,有叫皇上的,也有叫老爷的,还有大着胆子叫一声相公的。皇帝心情甚好,索性踱着方步一一看过去,也一一应酬过去。
妙瑛见皇帝正被围的花团锦簇,杨潜也跟上前去伺候,目下无人,对着杨慕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他们自去热闹他们的,咱们换个清净的地方说话去。”
杨慕含笑颌首,趁人不觉,便跟着妙瑛和谢又陵走出了买卖街。三人边走边闲谈,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倒也不觉得多清冷,行至一处颇为荒败的殿宇处,杨慕好奇道,“这是哪里?怎么像是许久没人住过了。”
谢又陵看向那殿宇上空无一字的匾额,解释道,“原本是承明殿,天授年间睿宗修建的,后来因为年久,且名字不好,打英宗年间便弃之不用了。”
“承明殿?”杨慕想了想,道,“这名字很好啊,西都赋中说,承明金马,著作之庭,大雅鸿达,于兹为群。西汉时,承明殿是收录典籍名著之处,如何便不好了呢?”
谢又陵心神微动,并未答话,妙瑛微微一叹道,“你可听说过,天授朝曾出过一个权倾朝野的宦臣,叫周元承的。那时候,他是太/祖母身边最得宠之人。可是祖母却极恨此人,待得太/祖母驾崩,祖母继位之后,便将此人贬去一切职务,发配易县守皇陵去了。传说,这承明殿的名字便是太祖母当日专为这周元承拟的,所以祖母一怒之下,将匾额摘去,从此之后再不启用此殿。”
三人一头说,一头已迈进了那承明殿中,只见荒草丛生,断壁颓垣,殿阁中阴暗凄冷,殿前一颗梧桐到长得参天,想来盛夏时节在此处乘凉倒也合宜。
杨慕想起自己在魏史中看过的记载,道,“我记起来了,那人做了二十年的司礼监掌印,数度为钦差巡盐,巡政,监军,睿宗对他极是信任。他最受人诟病的是怂恿睿宗开征商税,矿税,公开卖官鬻爵。可也有人说,这是为了充裕国库,为朝廷多增些内帑外帑。”
妙瑛不禁奇道,“这话却又怎么说?难道此人还有好的评价?怎么我在宫史记载上,和国史记录中都没查到过?”
杨慕淡淡一笑道,“是,我是从外面的书上偶然看到的,正史是修编过的,既然英宗如此讨厌此人,想来史料上也再不会出现一句好的评述。不过天授朝曾有一名宦臣叫林升,据说从小便跟在周元承身边服侍,他后来写了本书,叫醉中记。通篇都是记录周某人的,倒是说得他温良恭谦,才学卓著,连样貌都是清俊不俗。”
“这样的书,竟还能流传?”谢又陵不禁问道。
杨慕摇头道,“虽不算禁/书,但也是官方不予刊行的。我看的只是民间手抄本。不过算是多一个了解史料的方式罢。”
谢又陵想着他的话,轻轻一笑道,“都尉的意思是,那宦臣也并不像魏史记录的那么糟,而史书总归是按照一些人的意志编写的,所以并不能全信?”
杨慕怔忡了一下,下意识的去看妙瑛,见她神色无虞,微笑大方的看着自己,便回答道,“我以为,那周元承推行的政令得罪了天下文人士绅,这些人恨他,自然也不会写他的好,但身为读书人,挟笔杆文字,千秋万代的报复一个人,实在也有失君子之德。至于真实的故事究竟是怎样,怕是已没人说的清,浩浩史卷,寥寥数语,一个人的一生已写尽,唯一能证明的,也不过是,他曾经来过这个世间。”
第22章 绿竹如箦
咸平五十年的春天,在一阵润物细无声的静谧中悄然来临。三月间,涵虚阁中的一树桃花正开得柔靡,杨慕站在那树荫下,闲看梁间燕子衔泥筑新巢。
沐浴在一庭春光里,他忽然想起王摩诘的两句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原来花落鸟鸣这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春意,是要于寂静处方能真切体会,心无挂碍才能感知万物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