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慕,可有字?”皇帝看着下面站着的小儿郎,那清瘦的少年人身形美好,除了低垂的头,腰身竟是那样的挺拔,他的声音不由得轻缓了下来。
杨慕欠身道,“回皇上,杨慕字诚义。诚实的诚,忠义的义。”
皇帝点头,笑着对身边的杨潜道,“致斋取的?好字。”
杨潜躬身笑道,“承皇上谬赞了,臣才学有限,随意起的,原是想要他记住为人须忠诚守义。”
“抬起头罢,朕看看你的样子。”皇帝含笑对杨慕道。
许是因为皇帝那温煦的声音,许是因为父亲也在这殿上,闻言,杨慕没有丝毫的怯意便抬起了头,借着抬头的一瞬,他的目光飞速扫过御座上的皇帝,他看清了,那是一张精瘦而儒雅的脸,一双凤目威严中含着审视的笑意。
他年轻时,一定是个好看的男人,不过他今年已近七十岁了。杨慕暗暗思量着。
皇帝也在打量杨慕,这个细瘦清润的少年生得白皙精致,两道长眉墨黑如画,那一对眸子生的极好,像一顷浩淼湖水,深邃沉静,隐约浮荡着些许水气,朦胧中更让人觉得温雅安定。
“好相貌,致斋,你这个儿子倒比你显得更稳重。”皇帝上了年纪喜欢容貌清秀的年轻人,他指着杨潜笑了起来,不防笑得有些猛了,胸口一阵痰气涌上,堵住了喉咙,他的笑声立时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声。
杨慕被那起伏的咳喘震的有些心慌,他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却见杨潜迅速的从御座下探手取出一只白瓷口盂,毫不犹豫的双手举至皇帝嘴边,一面伸出手去轻拍皇帝的后背。一阵疾咳之后,皇帝终于吐出了那口含在嗓子里的痰,杨潜放下口盂,又取出巾帕递给皇帝。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杨慕心惊胆寒,他环视四周,殿中侍立着不下数十名内侍宫女,但刚才的情景发生时,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捧起那只口盂,足见他们已习惯由杨潜来做此事。
杨潜是正一品大员,居然在御前做手捧口盂伺候的事!杨慕极力压制着狂跳不已,呼之欲出的心,他的父亲,原来在皇帝面前就像一个近身侍奉的宦臣,或者一个家仆!
皇帝接过杨潜捧至面前的茶盏,徐徐饮了一口,放下时满意的笑道,“你可知道,你眼下是在什么地方?”他好整以暇的对杨慕发问。
杨慕轻轻深吸气,调整着纷乱的心绪道,“回皇上,在乾清宫内的养心殿。”
“乾清宫,知道这个殿宇名字的出处么?”皇帝又问,杨潜一贯博闻强记,如今他倒想看看这个少年会不会有他父亲那般聪慧灵秀。
杨慕心里渐渐安定下来,他试图忘记适才的那幕,专注答道,“道德经上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皇上是天子,代表了上苍,而帝王之位极尊,谓之唯一,清气上升谓之天,是故乾是天,也是清的意思。”
皇帝缓缓点头,笑道,“好个聪颖的孩子,致斋的好学问有人承继了。平日在家除了读书还做些什么?”
杨慕心中一动,飞快的看了一眼杨潜,见他对自己眯着眼睛轻轻点头,忙道,“回皇上,除了经义,偶尔也会看些史书,还有一些诗集。”他努力的想要提到皇帝的那本诗集,但到底还是没能直白的说出来。
杨慕不敢看杨潜,心中一阵忐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对自己很失望。
然而皇帝并没打算纠缠这个问题,却另辟蹊径道,“你自己可会写诗?念一个给朕听听。”
杨慕感受到皇帝话里的一线鼓励之意,略一沉吟道,“偶尔戏笔为之,都是贻笑大方之作,诚恐污了圣听。”
皇帝愉快的一笑,挥手道,“不妨,念一首你最得意的来听。”
杨慕欠身道了声是,略一思忖缓缓念道,“晨起推门雪满庭,雪晴云淡日光清,檐冰未滴素梅冻,一隅清孤不等闲。”念罢,他又欠身补充道,“这是杨慕于去岁冬,瑞雪后戏笔。”
皇帝默默品着那最后一句,一隅清孤不等闲,只觉得满口余香,杨慕虽然外表看上去温润和顺,却原来内里有这般倔强傲世的姿态,他更加着意的看了看杨慕,一眼之后,禁不住越看越爱。
“好!好诗!一个十岁的孩子,竟有这般风骨!难得!”皇帝拍手赞叹道,“你是咸平三十八年生人,比小瑛还大上两岁。致斋啊,朕甚为喜欢你这个儿子,想和你结个儿女亲家,不知你可愿意?”
杨潜脑中轰的一响,这泼天的富贵即便于他而言,也是措手不及。他从未想过杨慕能有机会尚公主,但他迅速的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是一个可以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机会。
杨潜当即跪倒,喜极而泣道,“臣犬子年幼无学,岂敢尚六公主,臣万万不敢有此奢想。”
“你这便是不实了,诚义秀逸可喜,善诗文,朕觉得既有才华又有风骨,配小瑛再合适不过了。就这么定了罢。你且起来,给朕拟旨。”
皇帝看着杨慕,眼神中充满了欣慰。杨潜虽弯着身子,却也捕捉到了那神色,他轻轻的勾起嘴角,声音有一丝惶恐的道,“臣领旨谢恩,皇上对臣一家的厚爱,臣万死难报其一。”
杨慕来不及细想皇帝和父亲的对话,他知道自己此刻必须叩首谢恩。他无意识的做着那些动作,胸膛中并无失控的心跳,却在双手按到汉白玉地砖时,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原来自己的手竟比那清冷的玉石还要冰凉。
杨慕漠然的谢恩,脑中全然没想到那仓促而定,素未谋面,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六公主李妙瑛,他只是神思渐渐的飘向殿外,那檐下的铁马被风吹得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起来,他蓦地想到,此刻他已是国朝的驸马都尉了。
作者有话要说:架空明清文,有没有人捧个场,写个评论什么的~抱拳谢过!
第2章 谁解凭栏意
翊坤宫偏殿的院子里,一阵裂石穿云的箭声过处,一枚白羽簇箭已力透靶心。
白芍先拍掌笑道,“公主好箭法,今年端午的射柳,您准能拔得头筹。”
妙瑛转着手里的弓,灿然一笑,一缕阳光正洒在她扬起的面庞上,那莹白如玉的肌肤被淡淡的镀上了一层金光,在一袭大红猎装的映衬下,更显得端丽明媚,英姿勃发。
“你去看看,父皇跟前儿有没有人,我要去告诉他,如今我已能拉动十力弓了。”妙瑛笑着吩咐道。
白芍欠身领命,妙瑛站在太阳地里,只觉得适才一阵凝神用力,这会儿已有些口渴难耐,环顾四下,不禁蹙眉道,“又陵呢?”
司礼监少监谢又陵正捧着一支琉璃盏进来,听她唤自己,忙上前递上那盏,含笑道,“公主用些玫瑰露罢。”
看着妙瑛接过来一饮而尽,谢又陵不禁低眉莞尔,“公主好似很渴的样子,喝得这么急。”
妙瑛将空杯递给他,“刚才那几箭射得太用力了,今儿天气又热,这劳什子猎装也不凉快,正经该换了春衫才是。”她朝谢又陵一努嘴,示意他看那靶心,有些得意道,“你不是一直想学射箭么,我如今够做你师父了,不如你就拜我为师罢。”
谢又陵淡淡一笑,提醒道,“您的箭法可算卓绝,不过孙尚宫今日给您布置的作业,关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释义,您打算何时完成?”
妙瑛哦了一声,乌溜溜的眼珠一转,道,“朱熹不是已经释义过了么,做什么还要我再解释一遍。”
谢又陵不禁笑道,“朱子集注是从鸿儒的角度去解释,而经义中的句子,每个人初读可能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孙尚宫今日已给您讲了这句话的意思,但究竟理解到什么程度,还需靠您自己去体悟,故此孙尚宫才会要您理清思路,亲自书写出来。”
妙瑛撇了撇嘴,露出一丝不耐的神情,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谢又陵,却没说话,只是拿眼睛斜飞着他,一壁冲他盈盈一笑。
谢又陵乍一看到她的眼神,便已知其意,心里暗暗叫苦,只佯装不见,将目光转向别处。
“又陵,哥哥,”妙瑛拉住谢又陵的袖口,缓缓的摇着,“谢先生,我知道你肯定会写,你学问比我好,文章做的也精彩,我都叫你一声先生了,你就替我写了罢。”
谢又陵的手臂一阵晃动,他的心更是摇摆的好似荡秋千一般,忽高忽低的,他极力地忍住,才能不去看妙瑛那娇美的面庞,但他自己知道,他已被这一句先生彻底打败,心底是一片温热的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