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忙膝行几步,俯身叩首道,“请老爷息怒,老爷责罚儿子一人就是,今日之事实与旁人无关,求老爷放过他们,重重责罚儿子。”
杨潜低头看向伏在地上的杨慕,那轻薄的春衫下是他清瘦修长的背脊,微微突显的肩胛骨薄如蝉翼,精巧而纤细,他的一头乌发从肩膀处逶迤至地,发梢上挂着的水珠随着他身体的颤抖滴落在地上,蔓延渗透进地下的石壁里。
他在害怕,怕自己动怒,更怕自己惩罚他身边之人。杨潜森然道,“你早知如此,又为何要做下错事?当时只图一时痛快,就没有想到后果么?你犯了错,自然不仅你要承担,那些跟着你的人一样免不了受罚,唯有如此,你才能懂得时时谨言慎行。”
杨慕听得一阵心寒,却不敢抬头,也不敢辩驳,只连连叩首道,“求老爷责罚儿子一人,求老爷开恩放过其余人等……”
杨潜怒极反笑,道,“责罚你一人?要如何罚?打你一顿么?”
杨慕的身子微微一颤,旋即回答,“如果能令老爷息怒,儿子恭请老爷责打。”
“你想挨打,我却没有那么大胆子呢。”杨潜冷冷喝道,“你现是驸马都尉,有爵位在身之人,皇上的女婿!我焉敢责打于你!”
这话如五雷轰顶般,震醒了杨慕,原来杨潜迟迟不惩罚他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他却已将这个身份忘却的一干二净。
杨慕心痛如绞,却毫无办法,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因用力按在地下已暴起了根根青筋,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儿子无论是什么身份,始终是您的儿子,您管教我,我绝不敢有任何怨怼,更不敢声张于外,只求老爷宽恕无辜之人。”杨慕抬起头,求恳道。
在他抬眼的一瞬,杨潜分明看到了他眼中有水波荡漾,那哀哀欲绝的语气令周围侍立的仆从们为之恻然,却并没有打动杨潜。
“你百般求我,也罢,你便说说看,今日你为何打架?只要你能说出合理的解释,我便饶了他们。”
杨慕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原本想的只是自己主动请罪,然后恭请父亲责打自己一顿,至于那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从未出现在他的设想里,那是他立意要守住的秘密,绝不能说给父亲听的话!可是现在,他企盼的责罚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在父亲面前陈述那些话,以救那无辜受牵连之人呢。
杨潜见他沉默,猜他根本没有能说得出口的理由,不禁冷笑道,“你且好生记下,这便是逞一时之快,要付出的代价。”
杨慕垂首看着地下,渐觉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想到早起素砚来接他时还没睡醒的样子,朦胧的眼神里却还透着一丝雀跃,他是为自己进官学而高兴,素砚今年不过九岁而已,若被赶了出去,他要如何自处谋生,倘若就此流落街头……而这一切竟然都是拜他所赐。
杨慕念及此,觉得自己无法忍耐下去,他趁着一滴泪尚未滑落便猛然抬头,借着上扬的弧度将泪水逼回了眼眶,他看着杨潜,恭敬而诚恳的道,“父亲,儿子今日有错,却也有冤。起因是那罗祥,以为儿子是好龙阳之人,便来行引诱之事。初时言语不堪,而后渐次有侮辱之嫌,儿子实在气不过,才出手教训他。事后儿子也后悔了,不该这么焦躁,可当时那等情形下,儿子那一拳若不挥出,只怕他再不肯轻易罢休的。”
他顿了一顿,之后恳切言道,“儿子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瞒,请父亲明鉴。”说完,他再度俯身下去,重重的叩首不已。
杨潜听着他的话,心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晰,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杨慕从来不是一个为几句言语之争便动怒的人,尤其是那些针对他自己的言语,今次的事也不会如他说的那般简单,他几乎能想象出,罗祥侮辱的话语里一定涉及了自己,因为那些话对于他来说,太过熟悉,那些攻击他以貌而求得晋升,容色妖媚有惑主之嫌的语言,在他九年的拔擢道路上从未停息过。
那些人何尝有一天认真与他讨论过朝政,何尝有一天认真与他论及过学问之道,他们看到的只是皇帝对他的莫名宠信,却不曾知晓,自己为皇帝注意时,却是因为他能将关于经义的所有问题对答如流,能替皇帝管理好天下税收,管理好内廷用度,开源节流,使外帑内帑皆充裕,唯有如此,才能给皇帝想要肆意挥霍的晚年生活提供最大程度的便利。
他无法解释,也无法令别人相信他的能力和才华,他不仅仅是他们看到的那副恭敬献媚的样子,他是皇帝真正需要的人。可是他受宠的结果早已激怒了他们,他们恶毒的贬损他,他可以忍耐,忍到他的牙根都咬得发酸发胀,他还是在忍,可忍耐的结果,竟然轮到他的儿子也来承受这些侮辱的言语。
杨潜的拳头在袖子暗暗捏紧,他觉得那股熟悉的酸涩感再度涌上,那酸意从舌头一直蔓延到喉咙,再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点点的腐蚀着他的心灵和身体。
第8章 小节岂足言
翊坤宫正殿里摆着内务府新送来的几本芍药,正开得娇艳欲滴,阵阵芬芳随着殿中的和风一直迁延飘散到院中。
嘉妃手里拿着一把小金剪修着多余的枝叶,侍女青莲则在一旁捧着托盘,等着接下那被剪下来的新鲜嫩叶。
“给母妃请安。”妙瑛下了学,先来嘉妃处问安,她在母亲身后站了一小会儿,留心看着她的动作,却不明白她因何修剪那看上去并无瑕疵的红芍药花,只觉得被丢弃的绿叶看上去怪可怜的,一丛丛刚才还鲜活,转瞬便被抛离了花枝。
嘉妃略一回头,看见妙瑛一身品月色缂丝凤凰梅花衫,头上也只用了一根碧玉簪挽着发髻,不禁蹙眉道,“你一个小孩子家,怎么打扮得这么素净?”
妙瑛自那日见了杨慕,虽然当日他穿的是绛色的朝服,但她直觉杨慕日常一定是喜欢清素装扮的,而且她往日里见丽妃也是多着素色衣衫,愈发衬得容颜娇媚,便也懒得穿些大红大紫的艳色,她打量着嘉妃那大红彩绘梅兰竹菊长袍,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伧俗的感觉,还不如身后的青莲一身蓝色银纹缠枝纹衫看上去清秀雅致。
她这样想着,却不能这样说,只淡淡的回道,“早起有些没睡醒,便随便让文樱拿了这个,左不过家常在宫里头走动,又不见外人。母妃今儿不去小厨房做些酿酶饼么?我这阵子胃口不好,总想吃那个提提食欲呢。”
嘉妃不置可否,倒是手里的剪刀下得更快了,听的咔嚓一声,一支长着花骨朵的花茎便被剪了下来,她随意的把那金剪一并抛在青莲手捧的托盘里,闲闲道,“母妃我又不是该下厨房的人。小瑛想吃什么,吩咐他们去做就是了。你下了学便直接回来了?”她一顿,一双美目盯着妙瑛,仿佛着意问道,“没去给你父皇请安?”
妙瑛知道她心烦父皇许久没来翊坤宫,盼着自己去请安时能让父皇顺道想起她来,可妙瑛偏生不愿意顺着她的意思说,“孙尚宫今日留的作业有些多,我打算晌午后就安心做功课了,所以先来瞧了母妃,才好闭关写文章去。”
嘉妃自己的学问不大好,在家时不过读些女则,女诫之类,认识几个字而已,从不觉得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处,可皇家的公主自然又和外面官宦人家的女儿不同,她不好反驳,只能笑着叮嘱道,“回头写好了文章,正好拿去给你父皇瞧瞧,若做的好,他一定高兴,到时候什么好东西都能赏给你。”
妙瑛没有接话,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她忽然有点怜悯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想着母亲也许并不懂,父皇喜爱自己是因为父女骨肉亲情,这和皇帝宠幸一个嫔御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不需要那些赏赐之物来维系宠信,稳固恩义。这便是嫔妃和公主之间的天壤之别。
她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站着的谢又陵,他原本安静的垂着眼看着地下,一顾之下,妙瑛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几许安慰,几分理解,她不禁感叹,自己的母亲还不如一个内侍了解她。
嘉妃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回话,待要再劝说两句,却见翊坤宫的总管王升进来回禀道,“禀娘娘,英国公夫人张氏递了牌子进来,想明日来给您请安,不知道娘娘明日得闲么,可愿意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