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又不是坏事?”她来了兴致,追问不止,“你一向是孝顺儿子,家里又只剩你一个,为着后继有人,也该早作打算。”
顾承心中空旷,声音疲倦,“我的事,将来或许还有变,路在哪里,自己都弄不清楚。”
停下话头,笑意自嘲,“我也算不上什么孝顺儿子,心里别着劲,三年五载也过不去。我已经妥协过一次,不想那么快再妥协。”
看着好脾气的人,芯子里却还是倔,沈寰一笑,“那成,明儿我去庙里,给太太祈福,求菩萨保佑她身子尽快恢复。”
顾承笑问,“你还信这个?”
“太太信就得,”沈寰道,“我是给她求。”
点了点头,就是应了,顾承叮嘱一句小心人多,背着手出了西屋。
普济寺香火旺盛,因为坐落城中,一年四季香客如云,不光京师,外埠专程前来礼佛的也不少。
沈寰直觉那老者说的,该是这样一座寺庙。或者说遁世的高人,就该隐身于红尘中最喧嚣处。
晨钟暮鼓,往返于各大殿一整日,直到金乌西斜,鼓声悠扬,沈寰也还没寻着想见之人。
她不急,反正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她只要说一句想去什么地儿,顾承绝不会说一个不字,这是他们的默契,明知他会答应,她也还是会一五一十告诉他。
寺中和尚已开始预备做晚课,小沙弥整理着殿中蒲团。随着最后一波上香的人潮,沈寰进入尾殿,抬头仰望殿中供奉的弥勒。
普济寺和别家寺庙不同之处,这里的弥勒不是大肚能容世间事的享乐模样,而是散衣披发,作寻常书生扮相,一脸清隽,面带苦相,苦相中透出无上慈悲,无限怜悯。
俯首静看人世,世间相纷杂,所以弥勒会有愁苦,只觉悲哀。
可也有人不拿这般悲悯当回事,沈寰目力好,余光早就瞥见,佛前叩拜的人里,一个瘦弱不起眼的偷儿伸出两指,轻轻一拽,将身旁妇人的钱袋勾了下来。
无声无息,没有人察觉,也许除却她。
偷儿得手,起身快步奔走,迎面与她对上目光,果然相由心生,一副贼眉,一张鼠脸。
沈寰刚想管一管闲事,正门处摇摇晃晃进来一个胖和尚,身躯如山,肚大如罗,挡在偷儿面前,几次三番谁也不给对方让道。
好容易闪身避过,偷儿骂了一句,扬长而去。胖和尚迈步进来,在佛前停留一瞬,向殿内走去。
再看那被偷的妇人,钱袋牢牢系在腰间,两根带子搭在一起,是个死结。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快的手法,沈寰自问并没看清,想了想,笑容漫上唇角,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入夜后万籁俱静,有风拂面,不觉燥热。沈寰黑衣劲装,黑布遮面,自普济寺后院墙上跳下,不费吹灰之力寻到寺中人居所,悄无声息走到其中一间房门前。
晚课后,她潜在屋顶,看到了那胖和尚归来,也知道他住在哪一间房里。
偶尔有沙沙的风声,月明星稀。停了片刻,屋内亮起一盏灯,明明灭灭的火光中,一个声音纯净如山泉流淌,“有客到,请入来。”
沈寰一笑,轻推屋门,然后反手将门阖上。
第13章 姻缘
胖和尚衣衫齐整,好似等待已久,眼望着面前座椅,对沈寰道,“清水薄茶,请客人自取慢用。”
沈寰上前坐定,拿起杯子,又放下,“不问问,我为什么来?”
胖和尚说话慢条斯理,“还用问?你不是来求,我的武艺?”
说话间,瞄了瞄她,眼神可不像声音那般干净清澈,带着一抹嘲讽挪揄。
沈寰笑笑,缓缓摆首,“不是,我来找你比试。不比过,我怎么知道你的武艺,究竟值当不值当学。”
胖和尚唿了一声,“今日不是见过了?如果没看够,应当虚心求教。”
沈寰应道,“没看清,所以才要再看。跋扈惯了,所以不会虚心。”
胖和尚嗬嗬笑着,颇为赞许的点头,“少年人对自己的认识,倒是颇为清晰。那我饶一句,为什么要求武艺?”
沈寰轻轻一哂,“有什么要紧?我答一句,为了强身,你信么?”
胖和尚双目精光忽现,“不信,你是为杀人。”
沈寰奚落道,“明知故问,我是有仇要报。你们江湖人,不是只问恩仇,不问因由么?”
胖和尚纠正道,“我是佛门中人,不是江湖客。在这里跟我谈杀人,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我知道自己早晚要下地狱,也就不在乎下哪一个了。”沈寰淡然道,“大和尚,你躲在这里图清净,可是身净了,心也能跟着一道净么?你从前,一定也杀过人罢。”
胖和尚眼神凝滞,变得暗淡,许久轻叹,“这里是佛门……”
沈寰接口,“佛门讲慈悲嘛,可世间万相,有善有恶,佛祖也不能度尽恶人,所以才需要有我这样的人来平衡,这就是人世。苦乐交替,有生有死。冤孽自造,结局自了!”
胖和尚神色一凛,低声道,“杀人有很多方法,武艺只是一门技艺,和裱画、弹琴、唱戏一样,不该沦为杀人工具。”
沈寰正色,认真答他,“大和尚错了,我只想手刃仇人,况且,武艺不是旁的技艺,根本就是杀人技。即便杀人藏锋,那也是用来杀人的。”
胖和尚默然,半晌看着她,“言辞太烈太锐,不是吉兆。”
沈寰淡笑,“我本来就没想求什么好报,更加不求退步抽身早。”
“宁思进,莫思停。”胖和尚沉吟,“是武学的门道。罢了……”
听着有门儿,沈寰倏然挑眉,“你肯教我?”
胖和尚摇着头,“还没让你瞧明白,我怕你不服气。”话音落,茶汤泼出,以力凝结,似一道弧线完满的光柱。
“哗”的一声,坠于桌边,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只细脚伶仃的蚊子。
沈寰心悦,“我拜师,你来教我。”说着就要起身。
胖和尚挥手相阻,“我让你见的是内劲,我能给的也只是内劲。除此之外,一概不教。”顿了顿,“所以我不算你师傅,你不必拜。我也不会承认,你跟我学过什么。”
沈寰怔了怔,旋即问,“那你拿什么教我,内功心法的书么?”
胖和尚一笑,“有,到时候你自己参悟,我只管给你看,不管点化。”
沈寰想了想,颔首道,“好,就依你。”
“先别忙,我还有要求。”胖和尚慢慢说道,“从明日起,连着一个月,你每晚子时三刻来这里找我,打扫禅房寺院,要每一间都打扫到。一共一百零八间,做得到么?”
沈寰当即道,“只要你肯传真东西,我没什么做不到的。”
“好。”胖和尚眯着眼睛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声音又变成了清澈的溪水,仿佛刚才达成的是一桩令人愉悦的交易。
沈寰临出门,忽然回首,“还没请教,你的法号?”
“江湖事,不问因由。”胖和尚吃了一口茶,“何况姓名,你我之间没有师徒名分,大可不必坦诚相见。”
沈寰暗道,遮遮掩掩,还不是为了避祸?笑了笑,又问,“那为什么肯答应我?”
胖和尚撇嘴思量,少顷才道,“唉,寺中岁月寂寞,你不懂,我今年还不到四十,一想到日后再也没有人记得我,记得我的东西,就更加寂寞。”
沈寰仰面一笑,跳窗而去。
一个月之后,她得到了一本内功心法,随手翻过,鉴定真伪的同时,也在努力辨认宗派。
刚有些头绪,胖和尚笑眯眯开言,“别想那么多,是真的就行。”
沈寰不理,越看越是不解,“难道,你是少林弃徒?都说天下武学出少林,守着那么好的门户,又有一身的功夫,怎么会跑到这里做一个低等僧众?”
她不问他到底做过什么,只是好奇他如此做的初衷,胖和尚欣慰笑答,“少林有什么好?怎知不是浪得虚名?一身功夫有什么用?京城的大庙香客更多,更舍得给钱。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大事可做,我只图自在舒坦,四个字而已。”
沈寰倒真心喜欢他这副调调,还要再问,他却摇着手,声音低沉下去,“不说了,这是拓本,送你的。学成学不成,咱们都不必再见。就当它和你有缘,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