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还不至于产生喘不过气的感觉,可点点反感翻涌上来,却是难免的。
“又是一个让人不爽的地方……”
已经有不少断剑断刀被他气愤一般地踏碎了,那粘稠的不明液体还在从地底往上涌出。
这种撒气的幼稚行为不是处于回忆中的男人会做的,过去和现在的区别还是很大,很容易分清。
埃利克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那时他刚巧又踩到了挡路且碍事的破刀。
这柄刀破旧的程度远比之前遇到的更严重,像是从里就开始腐朽。被踩碎时甚至连咔擦声响都未能发出,径直便化为黑色污泥,又一次沾到了他的身上。
埃利克:“……”
埃利克(终于有点恼怒):“烦死人了!把我拖到这里来还磨磨蹭蹭的,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传开,却没有带来任何回应。
云层的颜色似乎更深了,殷红艳丽得几欲滴血。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寒风中,带起的也是浓郁的血腥味。
他一个人站在无比阴冷寂静的过去战场中央。
多么孤独啊。入目所见的一切也是多么的寒冷。
没有办法,想醒来也不行,埃利克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前进。
他没有受伤的那只右臂还在淌血,点点猩红没入土壤后便没了踪迹,汇不成一条鲜明的血线。
不过,脚下踏过的地方,却是随时间流逝变得越发的深红。
土壤的颜色变了。
到男人再度驻足之时,已然像是天与地两者倒转,血色饱满的云层落到了大地之上。
可事实却是,天空和大地并没有颠倒,只是地面灌满了真实的血液。
每一步,都让湿润的地面凹陷。
刺目的殷红液体慢慢从旁渗漏,直至没过了黑色的长靴。
这才过去了多久?便陷入了如此寸步难行的境地。
埃利克也已经发现不对了。
不止是不断流血的那只手臂越来越痛,向着常人一刻都难以忍耐的可怕界限逼近。
他的左眼前突兀蒙上了一层血色,残留滚烫热度的液体从额头淌下,那只眼便在剧痛中变成漆黑。
“——唔。”
紧接着,口中涌出了极咸的味道。
不自觉地张嘴,神色暗沉的男人吐出了一口血,血中混杂的细小碎块似乎来源于某种内脏。
仿佛有一段时间被削去了,因为转瞬之间,无数道前一刻还凄惨纷落于泥地中的刀剑箭矢抖落锈迹,齐齐扎入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倒下。
先不说这是“梦”,就算真是现实,这点程度还不足以让他丢脸地示弱。
只是——
“果然……”
咽下一口血沫,体会到与现实同等的疼痛,埃利克还能分神,想到,没错了,就是他很久以前就梦到过的那一幕。
——面容模糊的男人浑身浴血,伤势重得惊人,所途径之处亦是由尸山堆砌而成的血海。
这正是“他”临死前最后呈现的画面。
对。和重复了很多遍的那个梦几乎没有出入。
又不对。因为唯一缺少的,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漂浮于血海之中的,那些遍布眼中无处不见的尸山呢?
在这里只见到了血,没看见尸体。
是被藏起了么?还是说,这个“梦”仍旧存在着……
“……”
“…………”
他的思绪突然中断了。
仅剩的右眼视线落下,穿过重重赤色。
有人——不止一个人——匍匐在地,颤动着伸出的手,无数双手都残破不堪,却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
从他们手上带起的血迹涂抹到本就污浊起来的他的身上。
埃利克低头,看到的那些因痛苦绝望而扭曲的面孔中,有几张,正是他此前在皇宫门前看见过的人们的脸。
第180章
“——!”
映上意想不到画面的瞳孔收缩,刹那间, 周身皆被刀剑穿破的男人神色巨变。
喉中再度涌上充斥着腥味的血, 一下子压过了下意识欲要脱口的字音, 让那句话到底没能说出。
他的心神直到此时还没有受到最大的冲撞,不过是冷不防大受震惊而已。
被血海浇灌成赤色泥沼的大地如今荡然变色, 汹涌浮出的那一层“淤泥”并不是单纯的污泥, 而是由数不胜数的骸骨一层层铺满, 不断堆积而成。
同是赤红的天空紧迫向下压来,似是在内部不安攒动的血雨将至。
这是多么可怖的画面。
这是多么疯狂的情景。
明明身在人间, 却呈现出地狱之景。
避无可避,出入无门。只要来到了这里,就等同于深陷入一个彻底封闭的空间,只能独自面对——
面对这重重叠叠、宛如怒涛般向渺小之人压覆而来的尸山血海。
“呲啦——”
伴随着一声脆响, 埃利克的衣角被极致干枯的数双手齐齐撕裂。
有着属于“他”子民的面孔的尸骸, 宛若从地底艰难爬出的枯骨。
他们没有清明的意识,只是坚持地、狰狞地、不顾一切地伸长手臂,伸向他们唯一的“王”。
撕碎了最能轻松触碰的衣角, 这无数双枯瘦之手伴随着无助的嘶吼,开始试图勾住男人的长靴。
并且还想向上, 死不肯放手地拉住他的腿,扣住他身上能被绊住的一切地方,将他往下撕扯……
没错。
这一副堪比真实地狱的情景,竟在此时此地发生。
埃利克本该有所行动。
以他的性格,是万不能容忍自己被如此肮脏的东西贴到身上来, 拼命拉扯,还是以要把他拖进“地狱”的狂妄架势。
可他直到双腿被腐朽骸骨没过,重重如晃眼虚影的干骨袭上腰间,还在继续往上抓扯——仍旧没有任何举动。
被惊吓到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猜测。
即使几乎快要被淹没,还陷在极深伤口中的种种刀箭也被拉扯,引得血液飞溅,男人的身影也没有半分摇晃。
他的背脊似苍松般坚硬挺直,头微昂起,被几许阴影覆盖的面部轮廓出奇地冷硬。
这些代表已逝之人的尸骸没有意识,所作所为仅凭本能,可它们,还会发出声音。
就是那时时灌入耳中的嘶吼。
如若有他人在此,能听到的嘶吼只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单纯的嚎叫,也不过是声势大而已。
然而,同样的声音落在身陷于此的男人耳中,却多出了另一种韵调。
比痛苦的发泄要多一分哀婉。
比绝望的痛述要多一分不甘。
埃利克极其神奇地听懂了毫无规律的嘶吼所蕴含的意义。
果然是一段控述,也果然是一段祈求,呼唤,悲鸣。
即使早已死去,逝者执念极深的灵魂也要执着地向他靠近。
到底是多么深刻不可磨灭的执念,才能驱使麻木的尸骸发出如此决绝执拗的声音?
他们“说”,王啊,您不能离开。
他们“说”,王啊,正是因为您的任性,才让……覆灭。
【您不能离开。】
高高抬起,重重落下,第一个拽紧男人胸前衣物的这只手臂五指褪去皮肉,只余花白的指骨。
面上也是骷髅模样的尸骸这么说着,漆黑的眼洞透出森森幽暗。
【我们的……,本无法存在的梦想之乡,是因为您而诞生。】
【您将美好与幸福带给我们,您是我们的守护者,最敬爱的王啊。】
【可是,可是!】
所有的骸骨齐齐发出悲鸣,声浪重叠到一起,带来的疼痛远比刺入身体的无数利刃更甚。
【您离开了我们。】
【您抛弃了我们。】
【也是您……】
埃利克听得最为清晰的,就是这一句话。
数千年前的尸骸告诉他,是他“杀死”了他们。
虽然不是亲手杀死,却与亲自动手无异。
因为,身为一国之主的男人自私而任性。
他抛弃了处于危难中的国家和子民离开,让身后岌岌可危的高楼轰然坍塌,所有人为此而丧命。
这一切不是空口无凭,都有证明。
能让埃利克完全信服的证明,绝不是来自他人之口眼中所见,而是必然是真实的,他自己的记忆。
到如今,他关于最终末路的记忆,虽未完全恢复,但也已经恢复了大半了。
属于他的东西不会骗人,真相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