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得我们这么做是对的。”江愁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但是不一样。”
他的手掌纹有一道是直接从中间截断的。很不吉利。
“什么不一样?”李老师一时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我对他的感觉……和对其他人不一样。”
李老师瞪着他,“我不是说了吗?是他首先对你提供的帮助,你觉得他特殊这件事完全……”
然而他就像一只蚌壳,短暂地露出柔软的内部以后又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无论李老师怎么劝说怎么试图推翻他的论据都一言不发。
这么谈下去也不是个事,李老师拿他没办法,按住眉心免得头疼,“行了,你先回去,你妈妈马上就来了,我再跟她谈一下。不要觉得我们爱告状,这种事情我作为班主任必须通知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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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江愁靠在三楼走廊的墙上,不远处是紧闭的教导处大门,隐约能够听到里面江素晴和李老师谈话的声音。
不知道卓霜跟唐老师在哪间办公室谈话,李老师让他回去,但在确定卓霜没事之前他不想一个人回班。
离开了空调房,随着体温的升高,他的手心乃至鼻尖逐渐开始冒汗,冷气从窗户缝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反衬得他周边空气越发潮湿燥热。
他没有忘记江素晴来的时候脸上那混合着失望与暴怒的神情,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等里面的人结束谈话。
在他看来,这间办公室就像一个密闭的容器,越来越多的情绪就是逐渐堆积的压力,当压力趋近临界值,只需要一点外力来推动便能引发巨大的爆炸。
来了……他有所预感地抬起头,看到有人朝他们这边走来。
是个有点面熟的老师,身后跟着一位衣着考究、满头银丝的老妇人。
“就在这里。”
“谢
谢。”老妇人礼貌地向那位老师道谢。
她的谈吐、仪态乃至举手投足间都有种老式高级知识分子的优雅。
对于她的身份,江愁有一个很大胆、大胆到乃至荒谬的猜测。
老妇人看都没看他,径直过去敲教导处的门。
“李老师,我是卓霜的外婆,你特地打电话叫我来学校有什么事吗?”
门没有反锁,她拧开把手推门进去,屋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霎时都集中在门外的她身上。
至于她……她的目光在李老师身上盘桓了两圈,最后落在了另一边的江素晴身上。
她和江素晴,两个人的面孔都扭曲了一下,几乎同时失声惊叫,“是你?”
第68章
这一刻江愁感觉自己的灵魂从躯壳里脱离出来,漂浮在最上空旁观整场闹剧。
卓霜曾说过,他妈妈唐琳生下他后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在他两岁以前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不接见一切外人。
既然唐琳无法外出,那么代替她找到江素晴摊牌的那个人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不同于刚来这里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老妇人,已从李老师那里知晓了前情提要的江素晴脸色越发地难看。
雪崩。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词,可能连始作俑者周泽正都想不到自己在山顶的轻轻一推会造成如此恐怖的后果。
两代人的复杂纠葛、爱与恨、过去与现在……他和卓霜竭力想要隐瞒的真相最终以这样荒谬的形式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而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好准备。
眼看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忽然老唐从走廊的另一边快步走来,用一句话打破了僵局。
“您是卓霜的家长?”他看起来也吃了一惊。
“我是,他妈妈现在在国外出差,所以由我代劳。”老妇人将注意力转向老唐,“您是哪位?”
“我是学校政教处的老师,也是高一年级组长。”老唐冲办公室内的李老师使了个眼色,“李老师暂时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卓霜的事情我们去别的地方慢慢说。”
作为一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成年人,她很快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得滴水不漏,“好的,麻烦您了。”
“你还好吗?”
在老唐的身后,江愁看到了跟着过来的卓霜。
卓霜想要走近跟他说两句话,但想到江素晴还在看,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往后退。
“对不起。”卓霜轻声说着,“是我的疏忽。”
不是你的错。他本来想这样说,但下一秒,大片的阴影覆盖住了他的视野。
他抬头就看到江素晴狰狞扭曲的脸孔。
“你早就知道了……”她声音艰涩,说的话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一样,“他其实就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是啊。他想这样搞说,可是恐慌与绝望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见到熟悉的抬手动作,他认命地闭上眼睛,可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有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别打他。”卓霜捏着江素晴的手腕,“你要打就打我,别打他。”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江素晴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尖锐地冲着他叫骂,“滚开,我教育我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卓霜的手就像铁钳,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没有松动分毫。
“我……”
“卓霜,你给我过来!”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他们在一起老妇人的脸色就又变得很难看,“过来!”
卓霜浑身一颤,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缓缓放开了江素晴。
“卓霜,过来。”连老唐都在帮腔,“你忘了我说的,还想让事情变得更糟吗?”
在他们的不断催促下,卓霜终于还是朝他们走去。
面对着濒临爆发的江素晴,江愁不敢看他是不是回头了。
“同名同姓。”江素晴揉着手腕,冲江愁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同名同姓。”
从小养成的察言观色本能让他在这句话里听到了失望、疲倦、愤怒以及不容辩驳的厌恶。
“……妈。”他讷讷地叫了她一声,想看一下她的手有没有事。
“别叫我妈。”江素晴躲开他的手,近乎仇恨地瞪着他,连声音都在发抖,“我没有你这么贱的儿子。”
不要脸、下贱、恶心……伤人的话像一块块石头,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这短暂的几个月里他们努力修补维护,好不容易变得融洽了一点的母子关系又倒退回了最开始的地方,甚至更糟。
哪个母亲听到自己的小孩是个肮脏的、喜欢乱伦的同性恋会高兴?所以这不是江素晴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追出来的李老师听到这些话,试图打圆场,“你们两个都……”她想要拍他的肩膀,“你不要往心里去……”
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不往心里去他就不会难过了是吗?他用力打开她的手,忽略掉李老师脸上惊愕的神情掉头就走。
“江愁!”
有人在背后大声叫他的名字。
“江愁,你冷静点!”
他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别叫了,他不想听也不想被追上,于是捂住耳朵奔跑了起来。
·
下午的D28公交车上人都没几个,太阳透过窗帘照在后排的江愁身上,晒得他脸颊发红发烫。
他皮肤比别人敏感,这么晒很容易晒伤,但他浑然不觉地望着窗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从学校里出来以后,无处可去的他坐上了最先到的一班公交车,然后在熟悉的站台附近转乘D28路。
车程长达一个半小时,到目的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往天空另一边倾斜,门房里吹空调看电视的保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就又去做自己的事情。
这个点送葬的队伍的都走了,没有哀乐和礼炮,节假日外的陵园空旷得连走路都能听见山间回声。
他两手空空地上山,因为头有点儿晕,一路上走走停停的,比平时多花了将近一倍的时间。
爬到山顶,看到面前熟悉的墓碑,他登时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墓区的细瘦松树看着和他差不多高,单薄的树荫连遮阳都做不到,他等到眼前不再阵阵地发黑了才慢慢地站起来,途中正好对上墓碑上那张和蔼的英俊面庞,动作一下子顿住。
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你们肯定想问我为什么来了。上次我跟你们说我交到了朋友,叫卓霜……其实根本就不是同名同姓,他就是那个男人的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