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不契合的齿轮缓慢地转动,每一根利齿都严丝合缝地扣上,曾经被他强行忽略的一丛丛疑点生根发芽,变成了再也不可辩驳的铁证。
同名同姓?并非一人?过去信誓旦旦的自己仿佛一个笑话,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成为了一把尖刀,流出的血凝结成尖锐的冰锥,刺穿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扎得千疮万孔痛不欲生。
记忆就是这样古怪的东西,不确定的时候看所有的东西都模模糊糊、似是而非,而一旦确认,迷雾散开,先前绞尽脑汁都不可知的一切便陡然清晰起来。
这个用一张假身份证和花言巧语欺骗了江素晴的男人和上周他在门后偷偷看见的被卓霜叫做爸爸的男人,两个人的五官重叠在一起,从中诞生出一重全新的身份,那便是他素未谋面的生父。
即使羞于启齿,即使痛恨到不愿承认,他有一半的血肉骨骼源于他,他和卓霜身上同样流着他的血,他们是……他抓着胸口,身子缓慢地弓起来,视网膜上浮现出大片黑色斑点,而边缘又泛起淡淡的血色,胸膛里的心脏砰砰直跳,每一下都缓慢而沉重,疼得他眉头紧皱,亦产生了一种自己会因心脏破碎而死掉的错觉。
前台小姐以为他犯了什么病,连忙从位置上站起来,想要扶住他的手脚。
“同学,你没事吧?你怎么了……怎么脸都白了,要不要我帮你叫救护车?”
她与他之间如同隔着一千重海洋,每一句对白都要经过层层浪潮才能勉强到达。他看着她的嘴张张合合,字句经过排列重组,变成了一种难以理解的言语,即便听见也无法做出反应。
他正在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我是打120,还是先联系你的家人?你说句话好不好?”
她话中的某个关键词让他的眼中有了神采。他盯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要不要给你家里人打电话。”
家人?他的家人……?不行,绝对不能让江素晴知道这件事。
“你……说句话行不行?”前台小姐都要哭出来了。她怎么知道只是看个照片就能把人看成这样。
“没事,不用打电话。”他拉住她的手,让她不要再抖。
她紧紧地回握住他,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力气借给他似的。
深呼吸。他迫使自己张口呼吸新鲜空气,缓解缺氧带来的痛苦,“没事,我没事。”
若非开口说话,他甚至意识不到喉咙口泛起的浓重血腥气。毕竟像他这么自私冷血的人是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
“真的,我没事。”他慢慢地站直身体,然后抽回自己的手,不动声色地扶住柜台,“可能有点低血糖,抱歉,吓到你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前台小姐将一句话重复了三遍,“我刚刚脑子里一片空白。”
心跳在耳鼓膜上撞击
出尖锐的蜂鸣,他的视线重新落在那张照片上,男人的笑脸在他的眼里,像恶毒的诅咒又像轻蔑的讥嘲,令他忍不住错开视线。
别再看了,别再看着我了,我宁可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件事。他想要把照片撕碎,但他不想引起怀疑,慌忙把照片塞进信封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抖得很厉害,好几次都拿不住薄薄的信封。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的心绪如一团乱麻,连带呼吸的节奏都乱了,“你有兄弟姐妹吗?”
前台小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可还是照实回答,“没有,我是独生女,我爸妈只生了我一个。”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突然得知自己有个……哥哥的话,你会怎么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这种问题,更不知道自己又在期待怎样的回答。
“如果是小时候的我,一定会高兴得睡不着觉,我从小就希望有个长得比我高还很帅的哥哥,在那些臭男生欺负我的时候为我撑腰。你不要笑我,不止我一个,好多女生都做过这种梦。”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傻话,前台小姐噗噗直笑,可这笑容并未持续多久,渐渐变得惆怅起来。
外头天色渐黯,血色的余晖蔓延至她脚边正好停住。
江愁站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暗影中,漫不经心地望着门外的世界,神情很无所谓,可是底下潜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明明两人离得很近却像是两个遥远的世界,有一瞬间她以为这个男孩子会被彻底吞噬进黑暗中。
“你不接吗?”察觉到他口袋里手机在震动,她禁不住提醒了一声。
江愁看了一眼来电人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挂断了。那个人比他更加坚持,只要他挂断就会再打过来,这样重复了三次,他直接按下了关机键,让世界重归静止。
“不想接。”
他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一个他仍旧被囚禁在痛苦的深处,一个他接过了身体的所有权,冷眼旁观所有的一切。
“现在呢?”他还在执著于她的回答,“现在为什么不期待了?”
前台小姐低下头,“成年人的世界是复杂又现实的,如果现在告诉我我有个哥哥,我会猜忌他的身世,提防他分走原本属于我的家产……无论他是怎么出生的,我的家庭和生活都无法回到原来的模样了。既然我都一个人长大了,为什么他又要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呢?”
第52章
江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里的。
在合拢的手掌间,夜幕是缥缈透明的幽蓝,太阳是最后一枚燃烧殆尽的银币,他就像个浑浑噩噩的游魂,身体还在远处,灵魂无谓地漂浮着,汇入霓虹的河流,在很远又很近的地方。
“停,站住。对,叫你呢。”
他闻声停下,看到个人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来。
老唐今晚没课,打算去行政楼交个文件就下班。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师,看到学生晚归翘课,他怎么可能不管,“你哪个班的,知不知道上课多久了!?”
起初他以为是那几个迟到惯犯,走近发现是江愁这种所有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语气不由得缓和下来,“怎么是你?碰到什么事了?”
他自作主张地把江愁再度放到受害者的位置,“又被人欺负了?”
江愁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目光越过挡在他,落在后边的宇寰楼上。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高一(一)班,他略有一些失望。
“跟你说话呢。”被无视的老唐皱起眉头,“说下搞什么搞得这么晚。”
他收回目光,“没什么。”
这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要说他在影楼一直待到了关门,最后被下班的前台小姐赶出来吗?
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子,老唐算是看出他铁了心不说的决心,无奈地先退一步。
“本来迟到是要写检讨的,但是快期末了,听说你们作业很多,我这次放你一马,下次再被抓到交双份的给我,听到没有?”
说罢老唐在他的肩膀上很轻地推了下,“听到就快去,第一节晚自习都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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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栋宇寰楼灯火通明,走廊被教室里的灯光照得亮如白昼。
越靠近二楼最左边的高一(一)班,江愁的脚步就放得越慢。教室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老曹抑扬顿挫的说话声,他站在门外,推门的手伸到一半忽然就停下了。他挂了卓霜那么多个电话,卓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他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其实很清楚,挂电话、迟到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真正的理由是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卓霜,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
有高二的老师从楼上下来,看到教室外面站着的他,忍不住奇怪地多看了两眼。
“同学你怎么不进去?”
“现在就进去。”
在对方的注视下,他硬着头皮去推门,谁知手还没碰到,门就被拉开了。
“我就说为什么我总觉得门外有人。”老曹和善地低下头,“怎么还不进来?”
“对不起。”他不敢看老曹的脸,手指神经质地攥着衣角的布料,“……我迟到了。”
老曹脾气是真的好,哪怕他半节课不在都没问太多为什么,“下次不舒服的话提前说一声,我还打算下课了去找你。”
把他迎进来以后,老曹回到讲台上继续讲白天没讲完的课文。他低着头,顶着其他人好奇的目光朝自己的位置上走,直到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