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北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所以,梁惊尘才会有那样的叮咛与嘱托。所以,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才会那般温柔。
所以,他才会一反常态,在他唇上印下深深一吻。
而在此之前,无论他用何种办法想探寻梁惊尘的心意,都没有得到过确切的答案。
“不是!我有别的事要做。你好好在这里呆着,明天就能出去。”梁惊尘去意已决。
“可明天你会来接我吗?”单北放声大哭。
梁惊尘没再停留,身形消失在单北眼前。
三天前,登仙台。师尊与他一起默默地俯瞰着苍茫的山脉。一惯冷静自持的他,心绪翻滚如同脚下的云海。
“你为什么认为小单躲不过这一劫!他天份极高,心地又善良。”
“小北此次的雷劫与你我的俱不相同。并不是修行者在修行途中经历的大考验,他是上天不容。他拥有的起生回生的力量,本身就是违背常情大道,连神都不能轻易动用这种力量。小单的力量,不过是天道哪里出了错。此次天劫,就是天道对自己错误的弥补。”
“什么神,什么天道!我们修行者不就是为了修炼成神?逃脱五行,掌控生死。而天道犯了错,为什么要拿小北的命来偿还?”
没有人来回答他。连师尊都不可能。
梁惊尘沉默半晌,森然一笑,“我只知道,我决不会让小北承受此劫。”
“惊尘,修行者对抗不了天意!”
“那就让我来试试!”
前世(二)
后山三清殿。单北掌心向上,双手平举。闭上的眼睛, 眼角犹有泪痕。
现在他心思澄净, 一片清明。
渐渐的,这个被梁惊尘布置的结界有了微妙的变化。有生命, 有气流, 有虫兽,有微生物, 前呼后涌地从四面八方撞了上来。这股力量一开始只是单打独斗,但渐渐的, 越积越多, 越汇越深,如同一道道急流。
那些活动着的气息、物质, 密密麻麻地就要蚕食在这个强大的结界, 但刚咬上了个小口,出现一个小口,但一股生量立即再次补了上去。把这个网衬得严丝合缝。
单北的鼻尖出了汗。梁惊尘太清楚他的力量。四面八都被他布置得密不透风,让他无机可趁。
单北一咬牙, 掌手翻向了地下。同时, 一股生机向下注去。
脚底下,有什么东西在萌动发芽。乌泱泱的, 有一股暗流, 从最深的地底层, 向外挣扎出头。
这股力量也曾让单北自己感到胆颤心惊, 并被师爷与师兄所禁忌。
但这一刻, 他无所顾忌。
一具死人骨头冒出了头,左右扭动头颅:“谁?谁在叫我!”
紧接着,又一具冒了出来,吵杂着:“谁他妈的把我的好梦吵醒了。”
一具具白骨从地里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如同洞庭山上,一场新雨过后,冒出的蘑菇。
单北的腿在发抖。同时,天边一声撕裂般震耳欲聋的响动。一道雷落了下来。
“起!”结界伴随着这道雷声,被各个蜂涌而至的白骨嘶咬得粉碎。
观心阁亮如白昼。一道道闪电如同天道的长鞭,从长空挥斩下来,抽打在梁惊尘身上。
他怀里揣着写有单北八字的符篆,替小师弟接受天道的鞭笞。
梁惊尘自己度过几次雷劫。从没有一次像这样,像是承载了天道全部的意志。没有愤怒,没有惩罚。只是目标清晰而坚定地完成这次任务。
在这个世界彻底消灭单北,修复这个天地间的漏洞。
所有的大道大德,都不允许凡人有主宰生命的力量。
九道雷过,梁惊尘紧抿的嘴角露出血痕,隐忍着隐忍着,意识逐渐模糊。
模糊的意识里,只有一道影子是鲜明的。
那是单北在震雾的山间,向他回眸。暗淡的背景,一双眼睛亮如最北的极光。
他的声音浸透着愉悦与爱意:师兄,你喜欢我吗?
当时他没有回答。喜欢这个词怎么能承载他对单北所有的感情。
而此时,他在后悔。心里在说:喜欢。喜欢死了。
三天后,梁惊尘睁开眼睛,看到一脸褶皱的师尊。
“小北呢?”他一跃而起。
师尊又把他按了回去,“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小北呢???”他大叫,再次挣扎而起。
师尊只是面带慈详:“说了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有力气去找你师弟。”
师尊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一下子苍老了上千岁。
后来,梁惊尘知道,小师弟用自己的力量把已踏入鬼门关的自己复活了过来。
他自己却暴露了身份,遭到了雷劫。师尊用尽全力,护住了他的一缕灵识,进入了轮回。
........
镇上最富有的商贾单家小少爷单北,不情不愿地被他爹单千诺揪着,要去私塾。
小少爷一惯不受约束,所以一路上,都是各种不服与挣扎,意图摆脱他爹的控制。
单千诺一直是子女运寡薄,直到不惑之年,才老来得子,有了单北这根独苗。这根独苗,自小体虚多病,身子单薄,单千诺便放任自流从不加约束。
单家富贾一方,只要这个天赐的孩子平安健康,再别无他求,于是这个小少爷,自小不服管教,任性妄为。
但这天,单千诺硬是揪着这个小少爷到私塾。
单北自小野惯了,小时候和同宗的小孩儿上了一段时间的学,不是趴在桌上睡,就是趴在桌下斗蛐蛐。先生忍无可忍,奋而请辞。以为单家会挽留几句,没想到,单千诺只是加倍付了费用,便辞了先生。
打此以后,单北的学业就落在了母亲身上。
母亲出身书香门弟,饱读诗书,但慈母败儿,也管教不出个所以然。
“我不去。我不去。”已放任自流到十六岁的单北现在哪里受得了这个管束。
“先去看看。”单千诺柔声哄他,“如果不喜欢先生的话,就再给辞了。”
“那明天再去行嘛。我约了铁柱。”铁柱是同宗的小孩儿,和他一样不学无术,就爱游手好闲。
“明天你再去找铁柱,今天不行。”单千诺一反常态,拉着单北的手,像拉一只小兽一样,硬是把他往屋里拽。
但小小的单北,野惯了,尽然一把力气,死活都不愿往前面再走半步。
单千诺打不得,骂不得,心里又急,“小北,你这么大了。父母都老了,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以后,父母不在了.....”
“我不听。我不听。”单北挣扎着。
就在这时,就听到一个声音陡然响起:“你就是单北?”
单北的脑子像是被什么敲击了一下,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一身白衣儒服的人立在眼前。
那人看起来十分年轻,风度比上个月衣锦还乡的状元郎要翩跹千倍万倍。而一双眸子,像是出现在他梦里的最遥远的寒星。
单北就怔怔地就那看那人。
“小北,来见过先生。”单千诺堆起了笑容。
“我叫梁惊尘,以后就是你的老师了。”那人声音清晰,却又低沉。像是深涧里的潭水滴在幽洞里。每一个字,都惊起回声,如同惊尘绕梁,在单北的心中回荡。
看着他的眼神,却无比柔和。有些像每次生病了,母亲看着他的样子。却又有着根本的不同。
他莫名地停止了挣扎,看着梁惊尘:“先生。”
这个叫梁惊尘的年轻先生,似乎彻底地拴住了少年单北的心。让他一反常态,每日一大早按时去私墅报道,晚上直到小厮请他回来吃饭,才面带不舍地离开。
甚至有两次铁柱鬼头鬼脑地来找单北,说是一起要南水游渡,都被单北以要上学为由,一口拒绝。
单千诺惊喜交加,对陈氏说,“这真是上天可怜,终于有个人都管住小北了。否则,以后我两有个什么事,留下小北,什么都不会.....”
陈氏含笑点头。
终于有一日,陈氏独自一人来到书房,静悄悄地驻立在窗外,观看书房里的两人。
几案两端别说坐着先生梁惊尘,以及单北。
单北一只手托着下巴,半仰着脸,一瞬不瞬地看着先生。
这位先生与她所见的所有先生都不同。年轻俊美,超凡脱俗,不染纤尘。
她的儿子想必也是如此认为。凝望着眼前的先生,专注凝神。
先生正在在讲晚唐小李杜。他的声语不急不徐,举止从容优雅,看着儿子的目光温和极具,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