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是所有人中离轻罗听最近的人了,可就连他都能感受到她与他们之间,永远有一层隔膜,如水一般。
缚影一直有一种错误的直觉,因为直觉告诉他轻罗听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很多动作,眼底转瞬即逝的感情,她仰望天空时嘴角孤傲的笑,都不属于这个囚笼般的世界。
他眼前的她,只怕也在回忆吧。
“对不起。”他说。
潋临没有动作,只是问:“那是你的本意,还是渊祭强迫你的。”
有什么不同吗?缚影在心里苦笑,再怎么说都是他导致了这一切,轻罗听将他带到水族就是最大的错误。
“其实答案不重要,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潋临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轻轻一推,“如果是渊祭强迫的,我想我可以原谅你。”
他愣住了,随即回答:“不是,是我自愿的。”
潋临眯了眯眼睛,“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不能看着她死。”他偏过头。
“在你眼中,渊祭是母亲一般的人物吧。”潋临说道,她思索片刻,“就算她把你当取乐打发时间的玩具,你也不恨她,对吗?”
“不……我——”缚影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不要想什么你应该恨她之类的。”潋临冷冷地说,眼中满是冷漠,“就你刚刚想到她时,会有恨她的感觉吗?”
那好像是……“没有。”
潋临听了,反而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样的话,就好解释多了。”她轻轻笑着,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眼睁睁\'这三个字是最难承受的,你无法看着本不恨的母亲死去,特别在你轻松就能解决的情况下。但你没想到渊祭会疯狂到灭了水族全族,还杀了我和……轻歌,甚至有想杀你的念头。”她的语气冷了点,又很快恢复正常。
“我以前的老师告诉我:\'仇恨不是应该去恨,而是自己心底真的感觉到愤怒。\'我想了想,我并不恨你。”她从没将水皇和她不知去处的人类母亲当作过父母,在死过一次之前她一直把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当作游戏对待,现在才稍微认真起来。
不过……她又何尝不是拿老师的话当借口呢。不管是在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她都从来没有见过像缚影这样的人了。真的单纯到像白纸一样。承担着最厚重的迷茫,却恍然不觉。
他是渊祭在这个世界上创造的第一个生命,也是这个世界里生命最初的形态。
代表着渊祭未染尘世之前的心。
哪怕像她这样双手早已染红的人,也不想毁灭这样的存在。
“以前的老师……”缚影重复着,他隐隐猜到了什么,扭回头看见潋临对他点了点头。
他瞠目结舌,更多的是疑惑和不解。为什么告诉他这些,他明明背叛了她的信任。
潋临勾了勾嘴角,无所谓地说:“你早就察觉到了不是吗,只不过不敢确认罢了。知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早就不重要了。我在那边呆的时间只有这边的四分之一不到。”
缚影突然开口:“我有办法让你回去。”亮蓝的短发随风飘扬,他笑弯了漂亮的眼睛。“还有一次机会,不是强迫,而是我愿意。”愿意为你,放弃最后一部分生命。
第26章 世界的高度
人的一生都在追求想要的生活,在没得到之前把一切都想象地那样美好。只有在得到之后才发现,原来以为美好的生活不过如此。
潋临不知道她对二十一世纪的世界的感情到底是什么,那边没有她挂念的人,没有她挂念的事物,没有她挂念的生活。在缚影说出那番话之前她一直以为,假如回去的机会摆在她的面前,她会毫不犹豫。因为无论在这里生活多久,她的潜意识都在告诉她,这些都是虚假的,她所做的一切在她回去之后,一定会被当作一场梦一样遗忘。
但现在,她犹豫了。她的内心是平静的,没有丝毫波动,没有知道回去的激动于喜悦。
“那边才是真实的。”她对自己说。可是就像庄周梦蝶,反反复复,不断轮回。最后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蝴蝶梦见它变成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他化做了蝴蝶。换位思考的话,或许那边才是她漫长岁月中做的一场荒诞的梦。她没有任何依据确定哪一边是真实。也可能都是真实,但她到底属于哪一边?
她的灵魂所依之处,在哪?
缚影说:“不用在意我。”这本是他欠她的。
“就算不是因为你而感到愧疚,”潋临的睫毛颤了颤,双眸中的阴霾驱散,重新变得透彻湛蓝,“回不回去也是无所谓了。”
“可是那边……”那边有你的过去,真正的你,不是潋临,也不是轻罗听。缚影感到不解和疑惑。
潋临的眉梢扬了扬,言简意骇:“那边的我,确实无拘无束。但那边的我,除了我自己,什么都没有。”
他稍稍惊讶,稍后转为叹息。手从头下抽出,挡在眼前,搭在额头上。“你的世界,应该比这边美好才对啊……”
潋临轻轻一笑,眼中闪过片刻的戏虐。“为什么总把别人的东西想得那么好?你知道么,那边没有神,也没有人鱼,只有人。但人已经进化到比这里的神和那边传说中的神更高的层次了。几乎所有戏文中的东西,都成为了现实。不靠幻术,不靠灵力,只靠一双手,”她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和一个脑子,串联起整个世界,在人与人之间架起无形的网。从使用打制石器到——月亮,甚至更远的星星上面去了。”
她抬起手,指尖向着月亮的方向,接着划过整片星空。银色的月辉洒在她身上,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凌驾于万人之上。她站在原地,心却好像比谁都站的更高。
缚影听着她随意的话语,在她的话中走过她的世界,跨过时间的横沟,目光逐渐投向夜空中那弯弯的弦月。
如果可以,他很想去那边看看,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他刚才所说的能送她回去,其实是不太有把握的。毕竟渊祭只是这里的神,那么渊祭赋予他的能力,不一定能影响到那一个世界。
潋临等了一会儿,回头看去发现缚影还在发愣,觉得有点好笑,也有点在笑自己的意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这种那边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也要来这边说一番了?明明是最基础的东西,但在看到缚影愣神惊讶的样子心中竟生出几分成就感。
时间已经不早,潋临头疼地想她该怎么为自己这莫名消失十年后又突然出现做解释。她束紧散乱的头发,和缚影告别:“我要走了,你还是决定一直在这吗?”
缚影笑着点点头。
“这里到底,有什么让你怀念的呢?”潋临面露疑惑。
缚影轻轻开口:“过去。”
潋临听了,歪了歪头,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缚影一下愣在了原地。她说:“过去不是停滞不前的理由,但过去的确让人难以割舍。如果又一天你想放下过去,就来找我吧。”
她郑重地说:“保重。”
她离开地悄无声息,缚影抿了抿嘴唇,苦笑。
他已经没有资格再追随在她左右了,他没办法向前走。时间在他的身上一直是静止的,只有当年轻罗听的出现将他的时间向前推了一点,但现在又要回归以前的模样了。
〖水逾宫〗承载着他唯一值得回忆的过去,哪怕不再是以前那座〖水逾宫〗了,他也不舍得离开。
再见了,轻罗听。
第27章 时间不停
从虫谷出来,潋临没有着急回刃雪城,而是先去了一趟巫医族。她要告诉月神一个答案,一个影响了月神一生的答案。
她披了一件淡蓝色的披风,上面的云雾勾勒出梦幻的图案,让人感觉缥缈不定,清冷疏离,又如她本人。她展露过一段时间的湛蓝的发重新恢复了银白,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这是不是代表着与相隔一千年的过去诀别。
出乎意料的,巫医族不仅有人来接她,这个人还是皇柝。
潋临微微惊讶,然后笑了笑。皇柝给她的感觉依旧是沉稳和温柔,就像久久沉淀下来的尘埃。他穿一身黑色的长袍,雪白的发上系着黑色的发带,称得他的长发那么纯净。
他行了一个礼,道:“特使,您来了。”
潋临蹩了蹩眉,皇柝已经是巫医族的王了,完全不用跟她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