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六茹忠越说越激动,不由得声音大了些,我见他如此,急忙帮他顺着气说道
“父亲别激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或许陛下有自己的道理呢。”
他缓了缓,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的说
“这正是我要说的,□□是我所崇敬之人,他向来看人很准。陛下应该是暗自毁迹,让人莫测其深浅。如果真是如此,那陛下绝非昏君。所以,丫头,一切总是会有转机的。”
“谢父亲提点。”我听他的话,颇有一番道理。宇文邕刻意低调我早有了解,这么多年宇文护都没有动他,而且对他越发放心。这便能看出他的沉毅智谋,将宇文护这个多疑之人也能安抚如此,果然绝非凡人。
“丫头……”普六茹忠见我低头不言语,便叫了我一声。我听闻立刻抬头,问道
“父亲何事?”
他眼睛向我身后瞄了两眼,垂眼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
“其实……我有件事要向你交代……”
“父亲请讲。”
“当年我送你的那把剑,其实……是如愿的佩剑……”他看着我,眼神却好似飘离去了遥远的地方
“竟然……是父亲的?”我有些惊讶,那把佩剑确实不新,像是有了些年月,却是没想到,它竟然是独孤信的佩剑。
“剑柄之阳面,刻有如愿,阴面,则刻着如罗,剑柄底部还刻着一行小字,上面刻着‘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这是如罗为如愿铸的最后一把剑。”
“……”我听他说起,心中咯噔一声。如罗氏,我只是听当年陀儿向我提起过,她是独孤信的结发妻,当年独孤信随宇文泰入关中,将她和儿子丢在了齐国。这是独孤信一生中最大的污点,也因此背上了背弃糟糠之妻的骂名。
“如罗并非一般女子,而是女中豪杰。当年我们开玩笑说啊,她如果跟花木兰打一架,还不知道谁胜谁负呢!”
普六茹忠说着,神色平和,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洛阳的铁匠铺。她爹是当年洛阳有名的铸剑师,当年魏朝兵械,有一大部分出自如罗家的铁匠铺。如罗从小便跟着她爹混迹在铁匠铺里,学的一手的好手艺。她铸的剑不仅锋利,而且轻盈美观,平时配在身上,也显得格外的英武。”
“那个时候啊……我陪着如愿去铁匠铺勘验兵器,那天如罗她爹恰巧不在,只有她和两哥哥在铺子里忙着。她呀,那个时候才十五岁,脸上还肉嘟嘟的,全是炭灰,搞得我以为她是昆仑奴。要不是看她手臂白嫩,我真的以为她是个男孩子……咳咳……”
普六茹忠断断续续的说着,时不时咳嗽两声。我一边听着,一边却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话语,回到了当时的那个年代。想着那样一个出身市井的姑娘,在见到一个翩翩公子之时,是怎样的倾慕。
“如愿那张脸啊,真是让人说不得!就算是深闺姑娘,都对他芳心暗许,更何况如罗那样的天天在巷子里跟别人打到大的女孩。自从那一面,便是认定了如愿。她也不会别的,只会给如愿打兵器。□□短剑,都是送的,简直要把如愿的武器间都给堆满了。如愿给她钱她不要,每次只要如愿请她喝杯茶,或者啊,送她一副字画……”
“字画?”我有些莫名,这样一个平凡少女,没读过什么书,竟然喜欢赏画。
“如愿……诶……”普六茹忠看我惊讶,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他画的一手好画,只是后来……可能是因为政务繁忙,没时间练了吧……”
“……是这样吗……”我心里有些异样的不平,我竟然全然不知独孤信会作画,甚至连崔夫人也从未提起过。突然觉得,有一种背叛之感,不由得抿紧了嘴
“有一次,我记得是腊月,最冷的时候,她又跑到府上去给如愿送剑,那时我正好在。如愿说,再也不能要她的东西,于是便让门口的小厮打发她走。可是没想到,她不仅不走,还在门口席地而坐,就这么一直等着如愿让她进去。本来我们想着大冬天,她等一会儿,受不了就走了,结果她还真等到了半夜,直到如愿亲自去接她。结果抱进来的时候,已经发了高烧,都开始说胡话了,嘴里一直叫着如愿的名字……那晚啊,她虽然昏睡着,但是手上还死死的抓着如愿的袖子不松手,如愿只得在那里陪了她一夜……”
“我啊……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真是把如愿放到骨子里喜欢,那股子死缠烂打的傻劲儿,真是……”普六茹忠说着笑着,那段年轻的岁月,在他的眼神里,是多么的神往和怀恋啊。
“那……后来呢……”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觉得这是一段佳偶天成的感人话本,却也在同时,想到了当年崔夫人说到独孤信那副神往的样子。我觉得,娘她如论怎么做,恐怕也是代替不了这个女人的……那是年轻之时最美好的回忆,是爹的青春啊……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如罗一直陪着他,给他打兵器,甚至陪他上战场。如罗毕竟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千金,上马便是巾帼英雄,夫妻并肩作战,乃是一段佳话啊……如罗怀孕后,如愿别提多高兴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他那么高兴呢!天天想着回家看如罗,连军帐之中,□□训话还走神……那样子啊,别提了……”
“……”我沉默着,笑不出来。
“只是……天不遂人愿,就在如罗临盆前夕,□□下令立刻整军出发,入关夺取长安。轻车简从,许多人甚至只能将家中老父老母留在齐国。当时如罗的样子,根本不可能随军。只是如愿执意要带着如罗,谁劝都不听。后来如罗只能来求我,让我帮她偷偷离开,才能一切作罢。当时看着如罗的样子,虽然她很难过,但是却很坚定的要离开。我拗不过她,只得连夜帮她离开了军营。齐国太仆卿名叫独孤永业,他母亲是独孤家之人,于是当年便拖他照顾如罗。在我离去之时,如罗把那把剑给了我,让我转交给如愿。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如罗哭啊,我就记着她嘴里一直念着‘如愿非愿,此生无怨’。”
“当你爹知道的时候,他简直像一只暴怒的狮子,只身便追出去。可是那时候如罗早就走了,哪里还能追的上?他当时剑就直接架在我的脖子上,那眼睛啊,红的可以滴出血。我当时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想着把剑给他,便赴死赔罪。没想到我拿出剑给他,他看到了剑上刻的字,竟然放开了我。开始哈哈大笑,嘴里说着什么‘那丫头字都不识几个,哪里还识得这诗经?’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真是过不去。你说这对璧人就是被我活活拆散,从此生离死别,诶……”
普六茹忠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仍是不能原谅自己当年的行为,这或许是他一辈子无法解开的心结。我看着他的样子,却也是无话。我不想劝她,因为这么多年,他无论如何心里应该都明白当初这一切本就是天意弄人。独孤信都不再与他计较,他如此愧疚,只是在自我惩罚罢了,这不是我劝就能劝的好的。更何况,如果没有他当年的所做作为,便不会有如今独孤氏这一家的血脉,更不会有我,我又有何立场劝说他呢……
“那……后来呢?”
“其实根本没有时间让如愿感伤,他也知道,如罗躲着他,他必定是找不到的。他并没有收下那把剑,而是把那把剑给了我。第二日天还没亮,我们便随着大军出发了。过潼关,渡黄河,入关中……如愿简直像疯了一样,仗仗身先士卒。那身上的伤啊……不计其数……谁也劝不住……诶……直到后来的郭氏,还是我们这帮好友逼着他,他才愿意娶的……”
“……”我不置一词,静静的听着。他说说停停,甚是艰难,却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他看到我的神情,才问道
“丫头……怎么了?”
“……无事……”我一听,尴尬抬起头摇了摇,勉强带着微笑,说道
“那……父亲说起这些陈年往事,是为了什么?”
“……”他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说道
“其实我刚入关中,便收到了独孤永业的飞鸽传书,说是如罗给如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罗,孩子胸口有一个刀疤样子的胎记。只是啊,因为如愿的身份,如罗在生下孩子还不到十天的时候,就被齐国的官府捉了去,关进了监牢,连带着孩子一起,都关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