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进来,脚根尚未站稳,又开始对谢留尘狠下杀招,好在魔气在水中也受了限,无法遵从主人的意志自由发散。
谢留尘左躲右闪,双足深深陷入细密的泥沙中。他卸下一道悠悠荡荡的魔气,微微喘息,大为恼火:“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直针对我?”
那黑衣人不答不应,杀招凛冽而至,谢留尘几度退后,万般不肯下杀手。他当然可以如杀了半蚩一般,召出体内力量杀了眼前人,然而这么一来,他又有了杀害人族修士的罪名。虽说修士之间互相杀害不同于对凡人下手,是不会触犯天谴的,但是按照秋水门定下的四陆门规,他也要受罚一次。若教商师兄知道,他肯定又要为自己承担罪名了。谢留尘不愿意再让商离行为难,于是一忍再忍,始终不肯出手。
他开始循循善诱:“你是人族修士?为何来到北陆?你知道秋水门吧?秋水门的商门主有权缉拿杀害无辜人族的修士,你这样针对于我,秋水门肯定要拿你问罪。”
谁知他不提商离行还好,一提这个名字,那个黑衣人下手反倒更加猛烈,因魔气无法受他随心所欲的指挥,他便自怀中抽出一剑,对上谢留尘的修明剑。
谢留尘暗暗印证自己先前想法:“果然是剑修!”
既然双方都是剑修,又同时有剑在身,谢留尘便也不再犹豫,在蚌壳中与这人比起剑来。
过了几个回合之后,谢留尘趁其不备,一剑挑落,直直刺向黑衣人前胸。
那黑衣人突然僵住一般,不躲不闪,让那柄剑正刺中了他的前胸,谢留尘一个惊诧,刚想抽剑,那黑衣人却像失了魂一般,伸手死死抓住修明剑剑锋,往自己胸口扎去,眨眼之间,修明剑毫不停留地贯穿了他的身躯。
谢留尘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
那黑衣人前胸黑袍被割出一个大大的口子,衣襟散乱,从中飘飘荡荡,飞出了两张雪白的信笺。
谢留尘目光追随那两张纸,待看清上面字迹,目光忽地一颤。
那两张信笺飘在空中,晃晃悠悠,如迟迟不肯咽气的临终老者一般不甘落下,飘荡间,隐约可见几行极其端丽、又极其相似的字迹:
“风归云……凤临川……”
“商师兄……陪你……喜欢你……”
竟然是,商离行,还有他的字迹。
无比熟悉的字迹,无比熟悉的话语,一字一行,都在告诉他,那是自己昔日仿照商离行的字迹,一笔一笔,亲自写下的情书。
他写给商师兄的信,还有商师兄写给风归云的信,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呢?
谢留尘无由来的一慌,猝然之间,一个极其可怖的念头在心头升起。
随着两张信笺翩然落下,那个黑衣人的身躯也重重倒地。
谢留尘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揭开那黑衣人面上的黑布。
陡然见到那熟悉的五官,他全身抖动如筛,呼吸骤止。
随后,他不可自抑地啊了一声,紧紧捂着自己的嘴,跌倒在地。
那张隐在黑袍下的脸,遍布深浅不一的细白痕迹,赫然正是那与他相看两相厌的祁欢。
第一百零九章
祁欢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这么死了。他甚至来不及开口,说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说为什么要主动死在谢留尘手上。
谢留尘坐倒在地,睁大眼望着已无任何生命气息的祁欢,直至那疯子撞开蚌壳外壳,游了进来,又一头撞进淤泥,搅动海水轰隆作响,他才自一片可怖的意识中清醒过来。
他开始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一件事实,那就是,他杀了祁欢,他没脸见商师兄了。
他慢吞吞爬到祁欢尸身旁边,伸手探其鼻息,想再次确认祁欢是否还有一丝生机。然而,老天终究残忍地没给祁欢机会,也没给他机会。
祁欢确确实实是已经死了。
一想到商师兄可能得知自己杀了他的结拜义弟,他颤了一颤,无法自抑地自说自话:“我该怎么解释?商师兄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恨死我?会不会以后再也不肯跟我在一起了?”
他收回插在祁欢胸口的修明剑,痴了一般将剑身紧紧搂在怀中,又突然想道:“不行,历经这么多苦难,好不容易才跟商师兄在一起,怎么可以让其他人破坏?”
他眼眶睁红,目瞪瞪望着地上的尸体,突然扒拉起地上的淤泥,一坨一坨地堆在祁欢身上,愤愤道:“你死就死了,别怪我!谁叫你自己不想活了?!商师兄本来就是我的,以后也会是我的!”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毁尸灭迹,然后重新出湖与崔明若会合,再渡海回到南岭,回到商师兄身边,当做湖底的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刚刚掩了只有半条臂膀,他又像被定住一般,不动了。
他慌张想道:“怎么可以当没事发生呢?我确实杀了祁欢……”
他能瞒商师兄多久?能瞒一辈子吗?
若能瞒一辈子,那也是好的,就怕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自欺欺人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他忍不住就想大笑一场。应该怪谁呢?不,谁都不能怪,谁都没有错,是老天爷在捉弄他,在惩罚他。
他擦干了手,跌跌撞撞地将地上两张信笺拾起,爱不舍手地在抚摸上面的字迹,在怀念,又像是在做告别的仪式。
那是他模仿商离行的字迹,亲笔写下的情写时那般喜悦甜蜜的心情依稀仍在,而今,已经没有机会给那个人看了。
祁欢好会报复,将自己写给商师兄的信拿走,不给商师兄看到这封信的机会,这样,哪怕自己被害死了,商师兄也会误以为是自己不愿回秋水门。
祁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商师兄的信是他偷的,散修名册也是他偷的,他背叛了人族。之前在浮梦楼里遇到他的时候,他是在找崔明若,确定卧底身份。
那么,他为什么要一直把自己跟商师兄的信放在身上呢?
谢留尘已经可以预想到,依照祁欢的性子,定然是将信笺时时刻刻放在身上,在自己将要死去的前一刻,将信笺狠狠地甩到自己脸上,一脸恶毒地说,你看,你没机会了,大哥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待想通此处,又是一阵酸涩苦笑。
现在死的不是他,而是祁欢,可是,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回不去了。
疯子发了癫一般,落到蚌壳里面,很快发现上次谢留尘挖开的那片淤泥,径自跳了下去,在下面一阵发狂地哇哇大叫,而后竟开始以头撞击那薄薄的外壳。蚌壳质地薄软,破开一大洞口,小小的泉眼陡然增大,酸咸的海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倒灌进来。
谢留尘刚把信笺收回怀中,便是一阵剧烈摇晃,蚌壳彻底破碎,海水铺天盖地灌入,将蚌壳残片、壳中的淤泥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眼睁睁地看着海水漫过自己身躯,又将自己带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中。
海水冲力强劲,有如尖针刺体,几可割裂身躯体表。受到熟悉的湍急海水压下,耳轰如鸣,眼皮沉重,在被带入到幽深无边的海水中时,甚至还有余力在想:“原来方才祁欢一心要将我拖入湖水……是报复我当日诱骗他跳下幽瞳洞之事……他早认出了我……”
疯子的一个小小举动,掀起了一场势不可挡的海浪狂潮。万顷海水倒灌入湖,水面升高,转眼淹没整座浮梦楼。北陆警鸣四起,数万魔兵出动,巡查源头。到了夜半时分,万里海底之中,又起魔龙嘶吼之声,震荡整片北陆。
浮梦楼与苍茫大海之间的边海屏障被打破,海水咆哮翻滚,引动海底暗流涌动,轰鸣如雷,沉渊海底千年的魔龙被惊醒,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长吼。
同时,魔宫宫壁上雕刻的魔龙雕像一并受到召唤,在黑沉沉的魔气中发出微弱青光,与之遥遥感应。
这样微不可察的感应,传至无边愁海,也唤醒了一个孤独了二百九十年的灵魂。
等崔明若解决好北陆一切、重新赶到浮梦楼的时候,此地已成白茫茫的一片汪洋。她换上一身轻便常服,在水泽上空来回盘旋,低声叫了许久,始终不见谢留尘的身影。
“怎么回事?谢师弟到底去了哪里?”
她与谢留尘虽只见过两次面,但欣赏于彼此的为人秉性,又有在北陆同闯患难的一份情谊,更为亲近。在她看来,谢留尘不像是会抛下自己离开的人。可是,他究竟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