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当日,何皇后的赏赐以及庆元帝的回复一起到了。
送走宫中来人,姜德善沮丧地说:“八月十五是团圆夜,怎么都不让殿下回宫啊?”
“德善啊……指不定明年的中秋还是咱们主仆两个作伴。”唐煜闷闷不乐地合上手里的请罪折。是的,他亲爹把请罪折给他退回来了。面对唐煜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庆元帝回了“逆子”两个龙飞凤舞的朱批大字。
“中秋不让您回宫团聚,过年总得召您回去吧。”姜德善小声嘟囔道。
“怎么也得到明年了。”唐煜悲伤地摇了摇头。他原本以为南陈结亲之事了结后父皇的火气能消下去点,没想到还是那么旺盛。莫非要等到明惠公主嫁过来,父皇有美人在怀的时候,才会大发慈悲把他召回宫里?
唉,真是愁死他了。
中秋之夜,月光清凉如水,将世间万物镀上一层动人的银色。主仆二人坐于院中银杏树下的凉凳上赏月。一旁的圆形石桌上堆满了何皇后派人送来的月饼瓜果等物。
小小的院子里只住着唐煜和姜德善两个,彼此间主仆的身份模糊了不少。姜德善坐在唐煜的身侧,大口大口地啃着一块汁水甜美的沙瓤西瓜。在宫里,太监宫女害怕服侍主子的时候身上带有异味,饮食上多有禁忌,瓜果这类生冷之物罕有机会大吃特吃。
唐煜尚未从白天的打击中缓过来。他摇着蒲扇,望着半空中那一轮皎洁明月,悲伤地吟诵着:“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前世忙碌十余年,一腔抱负终付流水,被迫出家避祸。今生自以为谋事在先,却还是把自己送到庙里当和尚。莫非他真是与佛祖有缘?
听出唐煜声音里的郁闷,姜德善从碧绿的瓜皮上抬起头来,嘴角残留着西瓜果肉留下的淡红色印子。他有心逗唐煜一乐,故意用夸张的声调赞叹道:“殿下做的好诗,不,是好词!”
唐煜果然乐了:“这半阙词是前人所做,我可没脸说是我写的。你说它是好词,倒说说里面说的什么意思。”
姜德善摇头晃脑地道:“我比不上殿下博学广闻,但也听得出好歹来。这词说的是佛法,万物是空,这月色也是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唐煜笑个不停,指着他道:“寺里的高僧说了那么多,你就记得后面一句是不是?
姜德善嘿嘿笑道:“您跟苦慧大师他们谈禅的时候,我可是一直跟着的。
活了两辈子,唐煜对神佛之事深感畏惧,他又身处洛京第一名刹,为众多高僧环绕,当然想一解心中疑惑,可惜问了一圈都未得到满意的答案。佛家讲轮回,讲因果,讲前世今生,讲善恶报应,就是没有说重生的。
若有似无的夜风拂过,唐煜随口感叹道:“如果院子里有张凉榻,我今晚就宿在外面,伴着明月入睡,方不辜负此情此景。”
姜德善开始啃第二快西瓜了,声音含糊不清地道:“夜里寒气重,殿下的胳膊怕是受不了。先前圆真师父不是说要帮您做一张藤椅吗?坐在上面纳凉一样舒坦,要不我明日去跟圆真师父说说?”
“这天还能热多久,再来场秋雨就冷了。”唐煜摇了摇头,“圆真他居然还会木工活?”
姜德善拿起一块月饼,一字一顿地念着饼皮上面的吉祥字样:“福—寿—双—全,殿下,这个是百果口味的,您尝尝。”
“好好的月饼,偏偏在上面印些不相干的话,往年要不是你们告诉我是什么馅,我且得猜去呢。就不能把馅名印在上面吗?”唐煜抱怨说,接过姜德善递来的月饼咬了一口,“你说错了,这是五仁馅的,
“御膳房今年新换了一套模子,都认不得了。”姜德善讪笑着掰开了另一块月饼,“殿下,这个‘五谷丰登’的是百果馅的。”
唐煜摆了摆手:“你吃吧。”
姜德善也不客气,高兴地将月饼塞入嘴巴里。
唐煜尝了半块月饼,皱了皱眉说:“这月饼味道不太对啊。”
姜德善吃完一块,也疑惑道:“确实不是平日的味道。等等,莫非——”
“莫非什么?”
姜德善顿了顿方说:“我听人讲,宫里的月饼为求香甜,全是掺了荤油做的。或许皇后娘娘念着殿下身处佛门之中,赐您的全是特制的素糕饼?”
唐煜手里的蒲扇啪叽一声摔在地上。母后不用这么贴心吧!
见唐煜神色不对,姜德善指着一盘点缀着黄灿灿桂花的糕点说:“殿下,这是您爱吃的广寒糕。”
唐煜拣了一块放入口中,舌尖轻轻一抿,金桂的芳香在唇齿间溢散开来,甜而不腻,清香可口。他化悲愤为食欲,接连吃完三块广寒糕,感觉有些口干,伸手去取旁边的乌银自斟壶给自己满上一杯。
寺里忌酒,这酒壶里盛着的是口味清甜悠长的桂花露。
“今年酿的桂花露不错。”唐煜说。
姜德善在忙着啃第三块西瓜,说话没过脑子:“流朱总是念叨说秋日新制的桂花清露配螃蟹吃最妙。”说完这话,他自觉失言,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唐煜顿了顿,举着酒杯的手缓缓放下:“德善,你睁眼看看,这石桌上哪里有螃蟹……”
“都是我胡说,扰了这佛门清净地,该掌嘴。”姜德善虚打了自己一巴掌,嘿嘿笑着说。
一阵清风吹过,头顶的银杏树窸窣作响,唐煜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苏轼《行香子 述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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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以食为天
庆元帝的批复宣告了唐煜回宫谋划第一阶段的失败, 他整个人变得颓废不少。
虽已入秋, 秋老虎依旧厉害。这日唐煜躺在院子里圆真新送来的藤椅上, 一边往嘴里塞着葡萄, 一边有气无力地呻吟着:“生亦何欢, 死亦何苦啊。”父皇虽没搭理他,但是为了不罪加一等,他仍是得装出认真祈福的样子来, 也就是说,经书得接着抄。
唉,他的命真的好苦啊……
“殿下, 午膳到了。您是在屋子里用还是在外面用?”姜德善提着一个剔红三层食盒从外面回来了。
唐煜的右手抖了两下:“摆在外面吧。”
姜德善将食盒打开,依次取出里面的菜品。第一层照例是四道素菜,油煎山药、笋煨木耳、白菜面筋和素烧鹅。第二层是两盘素点心以及一大盘面。面的颜色碧绿可爱, 旁边配着好几个白瓷小碗,里面放着酱油醋等调料, 另有一小碟子腌菜。最底下一层则是碗筷等物。
唐煜道:“居然是槐叶冷淘?我以为这个时节槐树的叶子都老了, 难为他们能碾出汁来。”
姜德善指着一个碗里的棕红色酱料介绍说:“这次槐叶冷淘新添了一样调料。火头僧说是香覃松菌调弄出来的酱,味道很是鲜美。”
“哦,那我尝尝。”
唐煜身边只得姜德善一个服侍的人, 试菜的活计自然交给了他。姜德善取了一副碗筷,把每样菜夹了些尝尝, 然后盛了一碗槐叶冷淘,加好作料小菜拌匀后递给唐煜:“殿下,请用吧。”
若说慈恩寺上下怠慢了唐煜, 那可真是胡说了,可是再精美的素斋连着吃上两个月人也受不了。唐煜吃了半碗槐叶冷淘,端详着摆在石桌上的四盘素菜,却怎么也提不起动筷子的兴致。
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哪天会在梦里把胳膊啃了,或者跑到厢房把姜德善吞了,唐煜闷闷不乐地想。为了保住自己的胳膊以及心腹侍从的小命,他决定放纵一下。
放下碗筷,唐煜清了清嗓子说:“咱们主仆在慈恩寺里待的时间不算短了,每天起来都是两眼一摸黑的过日子,外面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了。”
他抬起右手,制止了想要说些什么的姜德善:“我知道有黄侍卫能帮我们跑腿,打听些消息,他之前做的也不错。可他身份所限,许多宫里头的消息打探不到——就算他有能耐打听,我也不敢让他去瞎问。不如你出去跑一趟吧。”
“您说,我?”姜德善反手指着自己,惊讶地问,“但我去了的话,谁来服侍殿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