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而疏离,就算是在询问,语气也没有特别明显的起伏。
——我们认识吗?
钟明烛只觉脑内似有一根弦断了。
“什、什——”接踵而至的是盘成乱麻的思绪,令她甚至一瞬丧失了说话能力。
手上的力道一泄,长离当即挣脱开,退至十几丈外,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转头打量起周围的情形来。
稍缓过神,钟明烛第一反应是长离恨极了她所以故作不识,她甚至期待着事实就是如此。
可这不可能——
长离不会说谎,哪怕只是避重就轻的掩饰,也拙劣到叫人能一眼看穿。
而今她问完那句话后便再也没有看向钟明烛,也没有过问对方为何要将她带到这里来,只默不作声察看这片藏在冰下的幽谷,仿佛这里没有其他人一样。
这的确是长离会做的,若是突然被陌生人擒住,她只会淡淡问一句,待挣脱后,就再不会过多追究,于她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如果之后没有别的变故,她甚至不会去问对方的身份。
“你忘了我……”钟明烛愈发清晰地看到眼前的现实,她似徒然间被抽空了力气,身子晃了晃,一脚踏入了水中,寒意自足尖迅速席卷自全身每个角落。
心里某一处顿时空了,她等了那么多年,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要再见长离一面,想要告诉她那些来不及诉说的心事。
为了让长离不会错过,她始终维持着原本的面貌,为此不惜一改张扬跋扈的性子,终日见不得光似的隐藏在暗处,那些她曾流连忘返的热闹之地,三百多年来无一次涉足。
无数次,她都在后悔自己的轻率,不是因为背负的骂名,而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将长离一起带走。
——她以为将长离留在天一宗是安全的,以为她们很快就有机会再见面,以为待长离稍冷静些后就能心平气和谈一谈。
她知道会为当年的欺瞒和大意付出代价,可裁决真正来临时,她才知道代价会如此大。
三百五十一年能改变很多事,她想过,长离可能不会原谅她的欺瞒,就算再见也是正邪殊途、不共戴天。也有可能,感情早已在漫长的时间中变淡,长离会放下对她的恨,可同样会放下不经事造就的情,两人从此形同陌路。
她甚至不太敢确定,过了那么多年后,自己是否依然保有当初的热情。她城府极深,一向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可却很少执着。对于感情,更是如此,她相信聚散皆是缘,不必强求。
一旦觉得感情淡了,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抽身而去,当年被墨沉香背叛,她虽然消沉过一阵子,可随着时间过去,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心意难平。若说还有什么惦记的,也只有“背叛”一事罢了,毕竟她本就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提及太上七玄宫时自是免不了尖酸嘲讽。
寻找长离时,她不止一次想:也许只不过是执念罢了。可就算抱有这样的疑问,她也没有放弃。她如何会容忍自己有丝毫含糊不清——不管怎样,至少要弄个清楚明白。
那么多的不确信,在见面一霎那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不可撼动的肯定。
只一瞥,她就再也移不开目光,曾经的种种质疑根本只是笑话。
她依旧为那袭白衣而心动,为那天人似的身姿而迷醉,为隔着衣料的简单碰触而雀跃不已。
——想听她的声音,想看她笑,想紧紧抱住她,想要扫除她心中的一切阴霾……
可长离却忘了她了。
“你忘了我……”她望着那袭处处透着疏离的白衣,眼里闪过迷茫,低喃间,她的手悄然握紧,随后恍若毫无知觉般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你、你怎么能……”
忽然——压抑多年的戾气在在一瞬爆发。
“你怎么敢!”
长离正在寻找离开的路,忽然之间,她感受到了杀气。
火光似怒涛,自四面八方涌来,携着不可动摇的力量,甚至比之前那头巨兽更为慑人。
她立即挥剑迎向杀气来源。
剑却被握住了。
下一瞬,她觉得领口一紧,随后就被一股蛮狠的力道狠狠抵在了覆着霜雪的石壁上,竟连抵抗的余地都无。刹那间,只见冰屑与碎石乱飞,谷顶的冰棱被撼得纷纷落下,却在还没落地时就化作了水汽。
她的法衣品级不低,可被掼在石壁上时仍是觉得背后一阵钝痛,剑匣几乎要将脊骨压断。
而那块坚硬的石壁已然被砸出一个巨大的凹坑。
若修为稍低,怕是至少要断几根骨头。
“你……”她不解地看向那个绿衣少女,却在视线接触到那双比常人稍浅的眼眸时怔住。
她能看得出对方眼中的嗜血和残忍,可又莫名清晰地意识到——那不是杀气,而是怒意。
在面对那头巨兽时,绿衣少女尚且在游刃有余地笑,可现在,她却紧抿着唇,脸庞紧绷,透出与这张脸不太相符的狠意。
血滴答滴答落下,有几滴落到了手上,长离移开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剑仍被对方握在手里。
握得如此紧,剑刃深深陷入皮肉中,仿佛下一刻紧扣着剑的手指就要被削断。
“你的手……”她迟疑地开口,“受伤了。”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说这样的话,似乎是下意识中觉得应当如此。
对方不由分说突然袭击自己,可她却丝毫没有对方是敌人的感觉,反而更在意对方被割伤的手。
钟明烛顺着长离的目光看去,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血顺着剑身不住滑落,有几滴溅落在长离裙摆上,留下刺目的斑点。
她并不是躲不开那一剑,她看出长离已经突破至化神境界,可是要对付她,还远远不够。
她只是想要做点什么。
想要破坏,想要伤害,想要碾碎眼中的一切——
抵着长离心口的手再用上几分力,就能摁碎对方的心脉,甚至可以捣入灵海,叫她修为尽毁。
可她看着长离的脸,任凭怒火滔天,却无法再往前推进一寸,只能愈发用力握紧那把剑。
能捏碎才好,无论是剑,还是自己的手。
这时候,长离只消手腕轻转就能削断她的手,可她却什么都没做,甚至还放轻了握剑的力道,尽可能减少剑刃造成的伤害。
察觉到这点,钟明烛的心似被轻轻刺了一下,轻微的疼痛中,苦涩与甜蜜一起扩散。
这是她认识之初的长离不会做的事,也许是那些关于心境的变化已在心中扎根,虽然记忆磨灭,但是灵识开启后存在于天性中的温柔仍是保留了下来。
“明明都不记得了……”她垂下眼,忆起那些令她们日渐亲密的相处时光,轻轻叹了一口气。
占据了思绪、叫理智支离破碎的破坏欲蓦地散了。
她松开手,后退了几步,随意抛了一瓶灵药给长离:“抱歉,我失控了,这是赔礼。”
说完后,她便掉过头,一脚踹开地上的碎石,然后盘腿坐下。她故意背对着长离不再去看她,害怕自己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来,目光紧紧锁着水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去考虑如今的处境。
不管怎样,她的计划奏效了,看到苍梧剑的消息,天一宗终究是坐不住。
可长离不记得她了。
还有那头从裂谷中出来的巨兽,看起来很熟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朔原。还有长离的剑法,到底是哪里和以前不同了。
——她选择忘记你。
她虽然竭尽努力去静下心思考,可脑海中却总是徘徊着这句话,频频打断她的思绪,搅得她心神不宁。
“够了!”终于,她忍不住怒道,同时一掌击向地面。
轰的一声,地面上立刻出现几道裂纹。几片碎石扎入掌心,又是一阵刺痛,可她却浑然不顾。
几次试图定下心都未见成效,她只觉满腔郁气无从发泄,看哪里都觉得碍眼得很,心烦意乱正想起身找个偏僻处发泄一番时,忽然感到发痛那只手被捧起,很快,掌心就传来冰凉的感触。
疼痛很快就退去,却是长离在给她手上涂药。
“这是被我的剑所伤。”发觉钟明烛探寻的视线,她便如此解释道,眼里脸上都写着漠然,语调里也没任何情绪起伏。因为是被她的剑所伤,所以她有必要医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