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认得眼前的女人,以为她是平阳公主府上的客人。能和平阳公主交好的客人,大多和她相似,都令他本能地厌恶。
李清凰挑起眉尖,揶揄道:“规矩是什么东西,这能吃吗?陶将军你可真会开玩笑。”她的语气熟稔,语调又是格外熟悉的那一种,望着他的表情都是他刻骨铭心惦记的那一种。陶沉机呆住了,呐呐道:“殿下……?”
李清凰站得笔挺,就如一把尖锐的刀,可她脸上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只是那股温柔的神情根本就没有沉入眼底,而是浮于表面:“怎么?前几日我们也才见过面呢,你还亲口承认过我的身份,难道今日就不记得了?”
陶沉机缓缓把双手负在身后,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他害怕被她看到他这软弱的一面,只想把这些软弱的情绪都掩藏起来。他缓缓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末将怎么可能会忘记殿下,只是我没想到——”
噗得一声,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了他的小腹,而这把匕首就握在李清凰手里。她比陶沉机矮了一截,就只能仰起头来看,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温柔甜蜜的微笑,可她的动作却一点都不温柔,甚至握着刀柄在他腹部搅了一搅。“没想到的事情才多着呢,”李清凰笑着说,“我怎么都没想到,我竟然识人不清,在身边养了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陶沉机的脸上掠过不可置信的神情,可是很快,这神情又被抹平,他甚至都没有去注意他腹部的那个伤口——这伤口或许是很深了,当小风吹过,他都觉得自己有点漏风:“末将只是没想到,殿下会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
话音刚落,她拔出匕首,又再次狠辣地送进了他的腹部,她的脸颊上溅到了一点殷红的血迹,正落在她的眼角,无端为她的面容平添了些许邪肆:“我当初真不该把你从祈猛的拳头下救出来,就应该直接就让你被他打死才对。就不会让你有害死他们的机会……”她的眼眶突然红了,清凉的泪水黏在她的睫毛上,将落未落,噗得一声,她又拔出那柄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匕首。
陶沉机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他的嘴唇本来就干裂起皮,看上去并不太好,而现在,他的唇色已经化为了灰白,犹如深秋之后关外那犹如白霜的枯草。他嗫嚅着,最后又笑了,他觉得好冷,脑海里一片空白,似乎有许多话想要对她,最后却都说不出来。他费力地抬起手臂,环住了她的肩膀——这个动作,他曾经有无数次想去做,但又不敢。他觉得自己只配做她踩在脚边的泥土,只能仰头着头注视她,哪里敢动旁的心思。
李清凰第三次用匕首刺入他的身体,她没有半分留情,每一刀捅下去,都让他腹内如焚。他咳嗽着,又笑着用力抱紧了她,也间接地令她手上的整支匕首都深深陷在他的身体,他眼冒金星,再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轻笑着说:“殿下,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好好地……”
李清凰一把推开他,冷漠地垂下眼看着他不受控制地往后踉跄着,最后撞在那株桃花树上,又慢慢滑坐下来:“刚才那三刀,一刀是为祈猛捅的,一刀是为李随棠,还有一刀是为被你害死的弟兄们,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你,识人不清,早就该把你一刀砍死的!”
陶沉机的耳边不断嗡嗡作响,就只能听见只言片语,他睁大了眼睛,想要伸手去捉她的裙角,费劲力气之后却只抓了个空。他眼神涣散,只放空地望着头顶的桃花树,他的小腹被捅了三个口子,汩汩地流着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那块土地。
真像啊……当年先帝把公主许给了他。他就站在桃花树下,正看见那美丽的少女对他微笑,她叫他“小陶哥哥”,她说她愿意嫁予他为妻,待出嫁后会好好帮他打理陶家。后来他心中的少女死去,就只剩下那个心肠冷硬、为了权位无所不用其极的平阳公主。直到有一天,他心中的少女又重新活了过来,她问他,为何不让别人走进他的心里,为什么不能敞开心让她进来,若是她将来战死在沙场,他该怎么办。他怎么可能能够拒绝得了这种温暖,怎么可能会真正的铁石心肠?
第424章 338我与你看那年的花(结局)
“沉机,”李荣玉穿着她那身鲜红的衣裳,提着裙摆走到他面前,她如冰雪一般的脸上竟也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听见自己用一种陌生的忧伤语调问道,“沉机,你告诉我,如今的你最爱的人是谁?”
陶沉机只茫然地望着她,他的眼前就只剩下一片无边暗黑,他看不见了,他听见了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但也听不清楚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他只喃喃念叨道:“殿下……”
李荣玉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了怀里,温柔地问:“你口中的‘殿下’又是谁?”
她低下头,用光洁细腻的脸颊轻蹭着他失神的面容,他的身体越来越冷,这意味着他的生命正在无声地消逝:“你看见了么?我今日穿着的是当初的嫁衣,我亲手绣的嫁衣,原本我是打算穿着它嫁给你的。”她并不擅长针线,绣不出什么凤凰祥云之类的绣样,那时候她多傻啊,觉得这件嫁衣对她来说是无比重要,想要亲自一针一线地绣出来,也不肯让绣娘帮忙。她绣得只有桃花,因为他们定情那日,枝头的桃花开得绚烂,宛如天边的云霞。
“我说要嫁给你的,你还记得吗?”李荣玉笑着笑着,脸上那股懵懂天真的茫然一下子消失了,她蹙着眉,如玉雕一般精致的手指缓缓拂过他的面颊,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只僵硬地躺在她的怀里,宛如一具破碎的傀儡,“我暗示清凰,那个故意把她引到河滩被突厥人围攻的人是你,那个阻截了求援的人也是你,做这些事的人不是我,她现在一定很恨你——不,我太了解她,她现在已经不会花费力气去恨你,她很快就会把你忘记掉,你在她心里就是一个卑鄙地出卖了他们的小人,是一堆迟早被丢弃的垃圾,你高兴不高兴呢?”
李荣玉笑着笑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这辈子就爱过你一个人,可是现在你不爱我了,我该怎么报复你呢?”
李清凰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听着马车的轮毂碾在石板上,她闭目养神,手上还沾着黏糊糊的血迹。
她感觉自己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她的耳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嗡嗡声。尘埃落定,那个结果不是她想过的,但是又并不出人意料,她只是有些伤心罢了。
甚至到头来,这伤心事就只是她一人的心事。所有人为这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欢呼喝彩位它欢喜,唯独她一人格格不入地伤心着。这心事如鲠在喉,甚至无法对人言说。和平真好,边关不会再起战火真好,所有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都能过上许久许久的平静日子,就只有她被辜负,还有那些被她牵连的士兵和副将枉然送掉性命。
她甚至,都不能真真正正手刃仇敌。她再是离经叛道,也无法做出弑母的事情来,所以她并没有什么选择,那些亏欠和罪过,就只有她一个人背负。
现在坐在马车上,时光也忽然变得漫长,过了好一会儿,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停在排队出城的人群末尾。
喧杂的人声让李清凰感觉到不对劲,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吃惊道:“不回家吗?为什么要出城?”
这个时辰出城,就赶不及再进城了。
林缜见她终于发现了,朝她微微一笑:“嗯,不回去了。我想重新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李清凰张口结舌,嘴唇煽动几下,却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林缜难得看她这副模样,清亮的凤目中满是笑意,用他清润而柔和的嗓音缓缓道来:“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我已经递上了辞呈,辞官了。只是这回不是丁忧,是真的辞官了。”
“你,”李清凰呆呆地问,“为什么?是为了我吗?可是这不值得的。”
林缜摇摇头,缓缓道:“并非为了你,而是我刚开蒙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其实是以后能当一位教书先生,就跟我爹一样。但是汲汲营营许久,我还少了一点放弃眼前一切重头来过的勇气,幸亏你把这勇气给了我。我还要谢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