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晏主动来朝中帮忙,这一日前来御书房请示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两个人影一坐一站凑在一起讨论什么东西的样子。这场景太过熟悉,柳晏下意识喊了一声:“月白!景玄!”
两个人诧异地看过来,却是楚逸和谢亦陵。
柳晏愣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是我糊涂了。”
等到一切都步上正轨,一个月之后的早朝柳郁文忽然请命,说自己年事已高,想要携柳氏一门举家徙往江南。
满朝哗然。
这离开京城就意味着离开权力中心,柳郁文的意思就是,柳氏这个几代占据世家顶级的家族,自此就彻底退出政治舞台了。
楚逸苦苦挽留几回柳郁文也不为所动,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柳郁文最后跪地向楚逸行了个大礼,道:“老臣已经派人在江南灵泉山上买了一座宅邸,正好开个书院教书育人,也好为圣上开科举人尽一点绵薄之力。”
楚逸看着老先生含笑的模样,终究是点了头。
为师为文者的风骨,正当如此。
柳氏举家搬迁的前一天,柳晏特意来丞相府找两个好友告别。
已经是深秋了,谢暄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差不多秃了,一只喜鹊在树上做了窝,看见柳晏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番,缩了缩脖子闭上了眼睛。
楚霁给谢暄喂完药,随手抓了一把谷粒洒在了树下,一转头看见柳晏,露出了笑容:“清明,你怎么来了?进来吧。”
柳晏看着好友难掩憔悴的面容,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依言走了进去,像往常一样笑道:“我今天来是要跟你们告别的,柳家要搬到江南去了。早就听闻江南山清水秀专出美人,这下可能见识一番了。”
楚霁给他倒了茶,闻言倒是也没有太过诧异,柳郁文退隐的意思很久之前就表现得很明显了,做出这个决定是早晚的事,也跟着笑了一笑:“江南?倒真是个好去处。”
柳晏的目光落到谢暄身上,看得出来楚霁把人照顾得很好,只是人闭着眼睛,怎么也不肯睁开。
怕就怕这样熬下去,时间越久越是没有希望,要是那一天真的来了,他怕楚霁会崩溃。
楚霁轻描淡写地说:“他会醒过来的。”
柳晏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嗯”了一声。
两个人又谈了些年少时的趣事,眼看着天色暗下来,柳晏向楚霁告辞,临走前笑着说了一句:“以后要是京城不好待了,就去江南找我,本公子罩着你们!”
楚霁听闻这熟悉的语气,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深了些,也自然抬脚轻轻踹了柳晏一脚:“快滚吧,最后别是你在江南被姑娘追杀再灰溜溜地跑回京城。”
柳晏出了丞相府,经过醉风楼的时候,忽然想临走之前再喝一次北地特产的梨花白,便进去叫小二打了一壶,才喝了一口就忍不住皱了眉,问道:“这酒怎么成了这个味道?”
小二解释道:“柳小公子,您好久没在咱们这儿喝酒了吧?这梨花白的配方去年就改了,自然跟以前不是一个味道。”
柳晏把银子付了,出了门就把酒壶丢在了路边。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三章
这一年的冬至,楚逸想着当日血染青云路,煞气太重,终归是不太吉利,特意请了白云观的人来作法事。
这一次带人来的不是以往的白云观主,而是换了一位年轻道人,据说是白云观主刚刚出师的小师叔,道号唤作鸿远。
楚逸有心让楚霁散散心,软硬兼施地把人拖来了夜宴。楚霁不想叫侄儿担心,勉强待到一半,不堪其扰,离开了大殿出来上到外面的高台上透气。
冬日最冷,天上的星子却格外漂亮,风一吹,在里面闷了半晌的头脑也跟着清醒起来。
楚霁倚在栏杆处,一转眼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身轻薄的道袍,看着就觉得冷,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却也能觉出容貌清隽,浑身上下都像是冒着仙气儿。
楚霁没有管他,自顾自饮了一口酒。
道人却主动凑了上来打了个招呼:“摄政王也是出来透气的吗?”
楚霁从少年起就不怎么待见这些道士,现在虽然脾气已经收敛了不少,却也没有多给面子,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道人抬起头来,一双不算漂亮的眼睛像是落满了星,看的人心中莫名一紧。
他盯着楚霁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笑道:“王爷这双眼睛生的真是好看。”
楚霁天生一双桃花眼,明明是最多情风流的面相,最终却是自己被一个情字困住了。
楚霁笑了笑:“多谢夸奖。”
道人没有计较他的冷淡,反倒自顾自看了看天色,说:“下雪了。”
眼下满天繁星,这人看起来像个仙风道骨的道长,脑子却好像不怎么好使。
楚霁不想跟他多言了,冲他颔了颔首,转身想要离开。
“等一下,”道人从袖中摸出一道符纸递给楚霁,“这道平安符送给王爷,算是我白云观对王爷尽忠爱民的景仰。”
楚霁摇了摇头:“我不信这个。”
道人笑了:“这种东西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王爷就当是求个心安吧。”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哪里触到了楚霁,他的表情忽然柔软了一瞬,把符纸接了过来,拱手谢道:“还未请教道长大名?”
道人却已经先一步走下了台阶,闻言头也没有回:“在下鸿远,无名小道罢了。”
楚霁向楚逸辞了行,往丞相府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天空忽然开始落雪,起先是稀稀落落的小雪,很快就大起来,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片。
楚霁忘了带伞,也没叫下人跟着,走到丞相府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落满了雪。
谢暄的卧房里亮着灯,隔着窗子,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半坐的身影手中捧着书卷,像是在认真夜读。
楚霁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他颤着手,怎么也不敢去推开面前的这一扇门。
谢暄翻了一页书,看着窗外挂着的红灯笼和慢慢飘落下来的雪,目光在触及某个人影的时候忽然一顿。
楚霁在这个时候推开了门,两个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谢暄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合上了从床头随手拿到的一本兵书,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楚霁愣愣地回答道:“今天冬至。”
谢暄点了点头,说:“我困了,你走吧。”然后就自顾自躺下,阖上了眼睛。
楚霁的目光近乎贪婪地黏在谢暄身上,他眨了眨眼睛,一串泪珠像是化了的雪水从他的脸上滚了下来。
楚霁慢慢蹲下身来,捂住眼睛,无声无息地哭得像个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楚霁走出去,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把消息告诉了谢莺时,然后一个人回了摄政王府。
他答应过的,谢暄让他走了,他就不能回去了。
孙御医听说谢暄醒来的消息,喜上眉梢,亲自来到谢府给他调养了三个月,才宣布谢暄彻底痊愈了。
最后一日施针的时候,孙御医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了一句:“王爷呢?”
谢暄有些愣神,疑惑地问:“什么?”
“就是摄政王楚霁啊。”孙御医拔了针,笑眯眯地接着说道,“说来也不怕您怪罪,当时您受伤的时候,连老朽都觉得无药可医只能准备后事了,偏偏摄政王要相信那十分之一的机会,硬是亲自照料您到睁开眼睛。啧啧,丞相大人,平生能得这样一知己,可真是人生幸事啊。”
谢暄附和着胡乱应了两声,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三月初的时候,大愈第一次分科举人的科考结束,头一个状元竟不是京城世家里的人,而是甘州一户清流文人家里出来的公子,唤作陆和光,字同尘。
这一日皇帝设宴,新科进士皆聚在城郊抱春园里,算是庆贺进士高中,也算是庆贺朝廷觅得良才。
谢亦陵非要拉着谢暄去看新科状元,谢暄难得见自家侄子对什么人感兴趣,也就随了他的愿。
三月春花渐醒,抱春园不负抱春之名,满目桃红柳绿,看起来热闹得紧。
谢暄刚刚踏进园子,忽然被高亭上的一双人影吸引了目光。上头的男子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面容清雅,举止进退有度;另一个女子一袭妃色罗裙,云鬓高绾,看起来再熟悉不过,正是谢暄的亲姐姐谢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