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了宫门,裴锦箬扭头看着此时沉浸在夜色之中,只剩黑黝黝轮廓的宫城,只觉得,那便好似一只此时静默,却终究危险的怪兽,不知何时,便会张着贪欲的血盆大口,吞噬一切。
靖安侯府,明霁堂中,二公子今日在宫宴上又是醉了酒,难得醉得有些厉害,走路都不成了,是被洛护卫半扛着回来的。
灌了一碗醒酒汤,便将伺候的人都给撵走了,说他要睡到明日下晌,不让人打扰。
对这位主子而言,这是常有的事儿,因而,没有人有半分的怀疑,都乖乖退了下去。
直到夜深人静时,洛霖却开了角门,趁着夜色,悄悄从府外带进了一人,直入了燕崇的卧房。
此时,内室帐幔低垂,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正一边帮着燕崇把脉,一边捻着他的胡须。
“年轻人就是血气旺,这只怕还得再放两回血才能舒缓舒缓呢。”将手从燕崇腕上挪开,那老者站起身来,先从一只匣子里取了一粒丸药喂了燕崇,才又取了刀子,一边慢条斯理,却毫不留情地割破了燕崇手掌,放着血,一边撇嘴道,“不就是个春·药吗?最好的舒缓方式你又不是不晓得,非要舍近求远,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把我老头子找来,你自己遭罪不说,还害得我老头子大半夜的不能睡,还得在这儿给你放血。”
“我老头子人老了,可比不得你们年轻,这夜里睡不够,白日里便折损精元,你说你是不是造孽?”
“这会儿装起端方君子来了,平日里,那勾栏瓦舍的,不都成你半个家了,那宫里那么多宫女,难不成还没有烟柳街的姑娘睡着舒坦?”
“你给我闭嘴吧!”燕崇本就一肚子的闷气,如今,再被这糟老头子喋喋不休的数落着,忍了又忍,终究是忍无可忍,咬着牙从齿间蹦出一句话来。
偏偏,那老者却没有半分被威胁到,反倒笑呵呵道,“倒是难得见你吃瘪的样子,干脆,老头子也别费事儿给你解药性了,不如让洛霖扛了你去烟柳街,找你那些个相好的姑娘帮帮你。若是药效不够了,老头子再帮你补上一颗,包准你三天三夜,龙精虎猛,快活似神仙……”
燕崇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把这老头子给我扔出去。谁让你领他来的?”怒火,眨眼间,便是烧到了洛霖身上。
洛霖一张脸面无表情,闻言,也只是垂了垂眼。
那老者却是不干了,叉了腰道,“这是你对师父的态度?你懂不懂尊师重教?还侯门公子呢,信不信老头子我给你宣扬了出去,说你燕二公子就是个银漆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就是中了春·药,也是不行。”
“不行就不行吧,还不让人说。要不是你平日里嚣张跋扈,不知道半点儿分寸,会有人给你设这么一个局,想看你倒霉?”
“中了药自己不想办法,搞得这般狼狈,丢不丢人?”
“只知道学拳脚,有什么用?让你学医术,你不学,轻易便着了人家的道,也拖累着老头子这一手医术要失传。你那么能耐,自个儿解药性啊……”
当真是滔滔不绝,都不带喘气儿的。
燕崇额角青筋如同跳舞一般,跃动得厉害,却是再不敢开口,否则,还真就是没完没了了。
直到那老者终于说累了,这才被洛霖送了出去。
室内安谧下来。
一灯如豆。有丸药清毒,又放了一回血,燕崇总算觉得浑身叫嚣乱窜的谷欠念稍稍平复了下来。
扭头一看,便瞧见了搁在手边那朵还染着血的珠花。他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将那朵珠花扣到了掌心。
那珠花小巧精致,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攒成的,玲珑可爱,便如它的主人一般。
想起早前在宫里的种种,燕崇嘴角忍不住浅浅一勾,烛火明灭,倒映在他眸底,如碎影流年,莫名柔和了那一汪漆冷的幽深。
听到门响,他不动声色将珠花握住,塞到了枕下,转而望向进门来的洛霖,“将他送回去了?”
“嗯。”洛霖点点头,上前来,“公子莫要生气,庄老也是心疼你。那药,你强行压制,久不疏解,只会折损你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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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难安
“你瞧他方才在这儿大吵大闹的,似是巴不得将这阖府的人都吵了起来,好看我的笑话。”燕崇哼道。
这师徒二人惯常是这般赌气的,一见面,更是从没好话,不过要说感情好不好,洛霖却是再清楚不过。
闻言,抿了抿嘴角,难得带了丝无奈的笑音道,“庄老那是知道咱们已经把人清出去了,能听得动静的,都是自己人。哪能不知道分寸?这不,临走时,还惦记着公子的伤,扔了这瓶伤药,让我记得按时给公子涂抹呢。”洛霖扬了扬手中的雨过天青色细瓷瓶。
燕崇瞄了那瓷瓶一眼,“一点儿皮外伤,不抹药也死不了。”话虽这么说,却还是伸手从洛霖手中接过了那只瓷瓶。
洛霖嘴角控制不住勾了勾,嘴硬。
燕崇却是问道,“宫里怎么样?”
“穆王殿下**宫女不成,便残忍将之杀害,如今,陛下正在头疼此事,那宫女,是凤藻宫中的,皇后娘娘为避嫌,倒是半分没有过问此事。”
一个宫女的性命,原没有什么了不得。可是如今,储位空悬,陛下又最是个严父仁君,若是穆王被查明果真草菅人命,张狂糊涂,那么,只怕储位之争便再也没他什么事儿了。
燕崇自然知道那宫女不是萧綦杀的,不过……他可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于是,当机立断道,“今日我这儿的事情,少不得会被老头子透到皇舅舅那儿去,你们不是说我平日太过嚣张跋扈么?我便正好留在家里好生自省,也借机修养,就不进宫去了。”
“那……今日之事不查了?”洛霖倒是没有想到这祖宗这回居然这么低调。
“查!怎么不查?不就是看皇舅舅平日里宠我比宠他们多,所以想毁了我吗?暗地里偷偷给我查,等我查清楚了,不管是谁,我都跟他死磕到底。”听这话,已是将屎盆子毫无疑问地扣在几个皇子头上了。
洛霖心里倒也是一般想法,可这些话,真正敢说出来的,便也只眼前这位祖宗了。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去歇着吧!明日到时辰来叫我。”燕崇说着,便是将身后倚着的大迎枕抽了,平躺了下去。
“你不是不进宫吗?早起做甚?”洛霖疑道。
“有事去博文馆一趟。”燕崇随口答道。
这么一来,洛霖却更是疑了,这位祖宗平日里没事儿都懒得上一趟博文馆,今日生了这般大的闷气,他却要去了。有事儿?有什么事儿?
燕崇见他没有出去,抬眼便见他满眼疑虑地盯着自己,即便什么都没说,他哪儿能不知道的?
心底莫名有些不自在,抓了抽出来的那只大迎枕便朝着他砸了过去,“爷有什么事儿用得着你操心?出去,出去!爷要睡了,难不成你要在这儿站一夜吗?”
洛霖不敢惹这位祖宗,面无表情将那大迎枕捡起,放好在一旁的矮榻上,抱拳行了个礼,这才退了出去。
燕崇哼了一声躺下来,手摸到枕下的珠花,嘴角却又翘了起来。
凤京城另一头的裴府竹露居中,裴锦箬也终于在洗漱后,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撇了开来独处了。这才将那一直藏着的玉佩取了出来,捧在手心,那一刹那间,便是酸楚了鼻头。
这玉佩,她曾贴身戴着数载,触手便可感知是与不是。其实,她早已确信了事情的真相,不过,最后用这玉佩又做了一次佐证罢了。
她当年溺水时蒙人所救,迷糊间,将那人身上的玉佩扯了下来,牢牢拽在了手里。后来,她以为救她的是萧綦,便也理所当然以为这玉佩也是萧綦的。
又因着救命之恩,演变成了小女儿家情窦初开的心思,哪怕明知她与萧綦不可能,便将这玉佩贴身藏了起来,当作了一番念想。
却没有想到……一切都错了,而且是错得厉害。
好在……她鼓起勇气进了这一趟宫,好在,她把一切弄清楚了,至少今生,不会再错。
裴锦箬抬起手,抹了抹眼角,嘴角悄悄翘起。
这一夜,中秋月圆,那深深宫城之中,多少人不眠?
宫墙之外,同一片月光之下,有两个人,一个握着玉佩,另一个扣着珠花,一枕酣畅,睡得格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