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若安年(403)

他有些愣神地望着胸口处透出的刀尖,殷红的血顺着刀锋缓缓淌到了刀尖,汇成了一滴,终于是坠落了下去,没入脚下的泥地中,清晰的一声“滴答”。

这明明很是轻微的声响,却好似拥有极大的力量,俄顷间,便震醒了眼前的一切。

“大汗!”

耳边有人惊喊,那些已经冲出去了的北狄汉子们红了眼,又挥舞着弯刀冲了回来,大叫着就要将那弯刀朝着斛律藏身后的女子砍下。

却是被斛律藏抬手,阻止了。

斛律藏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望向身后神色平静的女子,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只得哑着嗓问道,“为什么?”

繁夫人缓缓抬眼,回望他。她长了双极好看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媚态,偶尔笑时,便如大漠之上的沙漠玫瑰一般耀眼灿烂。

此时,那双眼却如覆冰雪,不见半丝的波动,手,仍是牢牢握在剑柄上。

那是一把袖剑,小巧玲珑,没有半分多余的修饰,她的手,还是一样的白净柔软,却原来,也可以紧握利刃。

而这把利刃,将将才穿透了他的胸膛。

她没有回答。

他却已经再等不得了,没有时间了。喘了一声,他又问道,“为什么?”

“从到你身边起,每一天,我都是为了等这一刻。”

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如沁冰雪,带着彻骨的寒意。

斛律藏望着她,有些不解,又好似明白了,只一双眼,却带着些茫茫然的无措。

“我是大梁人,我本姓樊,繁缕,乃是我出现在你身边之前,公子为我赐的名。命如草芥,随处而生,虽然弱小,却又坚韧。我的父亲,乃是平阳城守将,你可还记得平阳城?十四年前,你头一回挂帅出征,便夺了平阳城,城中一万三千名军民,皆被你下令屠杀,无一例外。”

“我是幸存者,彼时,被我母亲藏在了夹墙里,躲过了一劫,却亲眼见你们的暴行。我的婶娘和堂妹,被你的士兵们拖下去便行那畜生之事,我母亲不忍受辱,一头撞在了柱子上,头骨碎了一半,脑浆都流了出来,红的,白的,淌了一地,却还望着夹墙的方向,对我无声说着‘活着’二字,我不满周岁的堂弟,被你的士兵用尖枪挑在半空中,直到再也哭不出半点儿声气……”

“我拼了命,几乎将自己手心的肉都咬了下来,才没有哭出声来,那些画面,却是我一辈子也不敢忘,忘不掉的。现在,请伟大的大汗您来告诉我,我……为什么?”

繁夫人,哦,不!应该是繁缕说这些话时,虽然平静,可一双眼,却寸寸赤红,好似血的色泽,紧紧盯在斛律藏面上。

四目相对,那双眼睛中的深恨毫不掩饰,斛律藏抖缩着双唇,突然,好像什么也不用问了。

他眼里有光,却极速地陨灭了下去。

“一方城池,一万三千条性命,铺就了你的锦绣前程,斛律藏,你的宝座之下,是我平阳城百姓的森森白骨,是我亲人的血肉。”

“事到如今,大汗……不觉得冤了吧?”

繁缕平缓地问道。

斛律藏望着眼前的女孩子,脑子已经有些模糊,平阳城……哦!是了,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儿了,难怪,难怪他都有些记不清楚了。

他隐约记得,他是入了城,不过三日,几乎将城中人屠尽,直到,大梁的援兵打来,将他们撵了出去。

援兵……是了,他还记得那方军旗,绛底玄字,大大的一个“燕”字……

蓦地一个激灵,他陡然惊转过头,望向燕崇。

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燕崇却好似已经看明白了一般,勾唇笑道,“狄主!你还真是奇怪,明明是狄族人,却偏偏喜欢我大梁的姑娘。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们狄族王庭中,珍藏着一幅前朝画卷,乃是一幅美人图,画的正是前朝第一美人,你许是日日看着那画,便动了凡心,竟是对那画中的美人儿倾了心。可惜了,那画中的美人儿早已成了一堆白骨,不过,大汗不是喜欢吗?那我便为你送一个。”

“繁缕虽然不算特别像,但她聪明,她很会拿捏,所以,形不似,但却神似。只是没有想到,你这些年,对她始终不温不火,让我一度以为,这已经是一步废棋了。而且,你太小心,哪怕是繁缕能近你的身,却也没有丝毫办法能够对你下手。我逼不得已,这才亲自来这一趟,有我作诱饵,你果然对繁缕放松了警惕,这才能一举得手……只是,斛律藏,没有想到,我终究是低估了你……”

说到这儿,燕崇神色一敛道,“斛律藏,你真正了不得,动心尚且能自制,果真一代枭雄。作为对手,我还是钦佩你。”

若非斛律藏对繁缕有情,今日这局,未必能够做得。

斛律藏双眼已是迷离,听着燕崇的话,神色已是恍惚,“这一切,果真是你布局,可是怎么可能?九年前……九年前,哦!不!繁缕入王庭是在九年前,可本汗却是在前两年便识得了她,那是十一年前,十一年前……”他骤然抬眼望向燕崇,“那时,你才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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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7章 双雕

“那时,你才几岁?”居然就已经知道谋划这些了?还谋划得这般深远?

斛律藏几近惊骇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原来,还是低估了他。

燕崇的神色却甚是平淡,“十四年前,我到边关遇上的第一场战事,便是平阳城一役。那一战之惨烈,我毕生难忘。你不会知道我那时是如何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你的士兵有多么的残暴,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那活生生是一场屠杀。那时,我便知道,以你心性之残忍,你的兄弟们皆不是你的对手。北狄的汗位,早晚会落在你手上。而只要你继承了汗位,以你的野心,早晚有一日,定会危及我大梁边关百姓。”

“繁缕因你,因北狄,家破人亡,她自愿成为我埋在你身后的一把利刃,花了两年时间,成为你会喜欢的样子,然后,与你偶遇。”

“本汗一直以为,早已将你埋在身边的钉子一一拔除了,却没有想到……”最要紧的钉子,往往是埋得最深,也最为致命的。

斛律藏苦笑,突然觉得已经不重要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十四年前,尚是一个半大孩童,他早已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如今,狄主可算不冤了?”燕崇斜挑着嘴角问道。

斛律藏喉中已是腥甜,知道,这是作为对手,燕崇给他的最后的体面,让他到死,也至少做个明白鬼。

“你逃不掉的。就算你带了人来,又能带多少?可这北都城内外,驻兵过万,更别说,这北狄境内,一旦你刺杀本汗的消息传出,必然会以举国之力追杀于你,你逃不了。”斛律藏说着这些话,却是渐渐气短,他终于是撑不住,佝偻着身形,用手里的弯刀驻了地。

燕崇笑了,一贯的张扬,“那便用不着狄主为我操心了。”他抬起眼,似是往某处望了望,倏忽笑了。那笑,与方才那似笑非笑截然不同,反倒透着股志得意满。

斛律藏陡然心口一惊,勉力回头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北都城地处开阔之处,远远眺望去,某一个方向,不知为何,竟是浓烟弥漫,日头下,隐隐可见冲天的火光。

那里是.......

斛律藏陡然惊悸地眯起眼来。

“公子,看来,薛将军已是得手了。”身后,繁缕清冷的嗓音毫无起伏地道。

斛律藏蓦地大口喘起了粗气,“这居然......才是你的目的。”

“不不不!狄主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觉得自己只是我声东击西的棋子,在我眼中,狄主也是很重要的。我这个人吧,比较贪心,你,还有你北都城的军械库与粮仓,皆是我的目的。”燕崇倒是承认得爽快,无视斛律藏本就因失血而渐渐惨白的面容,泛起了青色。笑眯着深长的黑眸,望向斛律藏道,“狄主,你瞧瞧,不管我逃不逃得了,我来这一趟,也挺值,你说呢?”

一股腥甜从肺腑直冲喉咙口,斛律藏再也忍不住,“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到此时,他终于是反应过来,抖索着手,指着燕崇道,“他......他在拖延时间,快!快将他给本汗杀了,碎尸.......万段!”

他那些亲卫本就是个个如同被惹怒的野兽一般,赤红着双眼,若非因他的命令,早就已经动手了,如今,得了他的命令,哪里还有所顾忌,嘶吼一声,便是抡起手里的弯刀,朝着燕崇兜头砍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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