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冯花匠随萧老太太前往兰蕙园。大概一直未曾管理的原故,兰蕙园与藕香榭比较,俨然是一副残垣断壁、枯树朽枝的景象。萧老太太道:“冯花匠你瞧瞧,这哪叫个园子,这么好的一个兰蕙园,偏破落成这样。”冯花匠笑了笑:“老太太,先生曾说,香墅岭的兰蕙园发生过一件稀事,一天夜里,兰蕙园的大榕树上,落满了黑梭梭的乌鸦,绕树三匝,驱之不去哩。先生觉得晦气,以后极少踏足兰蕙园。这身边人也好,下人也罢,随之不来兰蕙园了。时间一久,兰蕙园水源断竭,绿植衰落,就变成如此这般景象。”
萧老太太一听,份外惊诧,“咦”了一声,问:“还有这样的奇事?乌鸦从哪来?怎么偏寻着山庄来的吗?”冯花匠嘿嘿一笑,道:“是呵,先生说山庄不招喜鹊偏招乌鸦,一定不是什么吉兆。先生有些担忧,茶不思饭不响的。后来还请了道人。道人只说,山庄日后要添事、添灾,要先生多加防范为好。”萧老太太“噢”了一声,大为惊惑,向兰蕙园抬眼环了一环,竟觉有些瑟冷,扯了扯领巾想要返回。冯花匠急忙上前,用手扶稳她,两人同往兰蕙园外走。返回客厅未等坐下,萧老太太觉得背脊发凉,额头沁汗。勉强吃完午饭,居然病倒在床了。
一连两天,萧老太太茶饭不思呻吟地躺在床上。“妈,你一定是病了吧?”上官仁立在床首边问道。萧老太太叹道:“嗳哟,两天了未见好转,看来真是病了。”上官仁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个人咋就病下了。”萧老太太想着,回忆地说:“那天……逛了一遭藕香榭,逛了一遭兰蕙园,回来之后就病了。”“妈,怎么你进兰蕙园了?”上官仁一惊,说:“我早该记得叮嘱你,那地方不吉利,不要随便去!难道冯花匠没有劝阻一下?”萧老太太咳了半天,喘气说:“那是个好地方,可惜败落了。依我看,你别听那些道士瞎扯胡说,把那兰蕙园当回事,种植花草,看着人舒服。”
上官仁握住萧老太太的手,软言软语道:“妈,你别操那门子闲心,我找大夫来给你看病。”上官仁离开香墅岭,请了一个颇有名望的中医大夫。那大夫来了以后给萧老太太把脉诊断,最后下定结论是“破伤风”,开了好几味中药,外加几副除湿利痹治南方关节痛的偏方。当天,大夫走后,上官仁让我把药给萧老太太煎熬上。
我盛上一碗熬好的汤药,走入萧老太太的卧房:“老太太,您的药!”萧老太太斜了我一眼,道:“你搁在那儿吧。”我轻轻一抬眼,看见她脸色腊白,眼睑低垂,佝偻的身上只遮着一件单薄花毯。我说:“老太太天冷了。小心着凉啊。”话未完,我被萧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嗔斥道:“不用你管,把药碗搁下,你就出去。”
黄昏,我走出香墅岭,一个人潸潸冷漠地走至鱼塘畔。茵茵草地上,飞掠燕子。堤岸上,细柳摇青,正有一只小马驹儿欢畅地嚼青草。我走着望见鱼塘里有一叶小舟,一个身穿青衫的女子一面撒网,一面放声高歌:“良辰美景,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我心中一凛,一阵莫名心酸,眼泪急速往下坠。我轻抚微凸露的小腹,这个孕育在体内饱含希望和力量的生命,此时,与我来说尤显重要。晚风静静轻拂,我坐在塘堤畔,用手轻梳鬈鬈秀发,内心无比凄惶。
坐了不知多久,俄见一僧一道自湖岸边走过。旦见那僧者,目露温存,两臂坦露,弯臂间托一个绣荷囊包,从包里取出一块石头,兀兀低念:“佛祖保佑,你且随我入了凡尘,享受一回人间温柔乡、富贵场可好?”那怀中石头道:“大师怜我孤寂,隐于林中,没于山里,今日带我云游人间,实是此生造化。我权且听师傅的话便罢。”僧者道:“人间多有奇珍异宝,怪谈笑事,你入了凡尘,不知会否动了心?”石头说:“大师,人间自有人间乐。我一入凡尘,将随凡尘去了。”僧者道:“凡尘纵好,亦有险诈,你可知那忠臣良将,行善好人,多被恶人作贱糟蹋。你本是尘中之物,本不该入此凡尘,且等我给你洗去纤尘,再入凡尘罢。”
我听的真切,觉得此二人冥冥之中于我有缘,心中不觉警醒。我起身,随之追去。“大师,大师且慢。”我唤道,“小女淑茵,一介平凡女流,甘堕尘世,甘愿受苦。只是弟子愚钝,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师。”僧者回眸望我,未等开口,道者笑道:“师兄,你看此女子容貌清秀,话语真挚,一看就是良家之女,不如你给她点拨点拨,如何?”僧者一听,笑道:“既入凡尘,就该忍受凡尘琐事,凡尘苦痛。女施主,人事非神仙、非魔力能左右啊。”我问:“我虽出生平寒,但亦想荣华富贵,亦想恩爱情深。小女子想问大师,我淑茵可有此造化?”僧者道:“造化一半为天定,一半为人力所为。女施主,且看透一切功名利禄,看透一切假戏真恨吧。”我顿时听来,觉得似在云雾深处,并未懂其真意,不料僧者又道:“富多炎凉,亲多妒忌。功过要清,恩仇勿明。”僧者说完,道者又说:“身世浮名余以梦蝶视之。女施主,人活一世,不比那一花一草,春发秋萎。不比那日月双星,晨明夜暗。好人,自会有好报。恶人定难逃惩罚。不可妒忌他人,不可轻辱他人,不可妄断他人,更不可作害他人。你且好自为之。”说完,那僧者怀携石头,与道者渐行渐远,隐没昏昏尘世之中。
又坐了不知多久,我顿时被冷风吹醒,睁眼一看,原来,我还坐在湖岸边。
葆君带着一卷绣成的《鹊上枝头》绣品,走出[碧月绣坊店],回到香墅岭住处,发现我不见踪影。葆君一时着急,隐约有种不祥之感,于是跑到竹茅楼里找王瑞贺。“见着我姐姐了吗?”葆君立在门口,望见王瑞贺急不可耐地寻问。王瑞贺洗完头发,用毛巾揉着发稍。葆君一看王瑞贺漫不经心,又高声问道:“我问你看见我姐了吗?我总是对她提心吊胆。”
王瑞贺用手拨弄头发,回道:“淑茵姐不是糊涂人,你别担心。”但是葆君不这么认为,她心里深切得明白,我是个十分要强的女人。但外表愈强大,内心就愈脆弱。“不,她肯定会出事的。”葆君往外一跑,紧跟着,王瑞贺也随在她身后,喻宥凡自不必说,随他们同时跑出竹茅楼。三人像奉命搜查似的,搜寻一通香墅岭,未发现我。几人一经商量,决定分头寻找。
第三卷 凤凰涅槃
第五十一章 贺紫微众友搜神
“良辰美景,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薄暮时风,一阵郁郁冷风拂在我的脸颊上,使我愈加苍白和憔悴。我微闭眼眸,轻声吟唱,心里疼痛。我坐在柳堤下已不知多久,视野被迷离的雾岚渐渐遮蔽。四周芙香扑鼻,竹影沁心,林风荡漾,水石清寒,飘飘乎有畅美之想。忽恍中,我缓步走向湖畔,生长茂密的芦苇像一个个绅士向我颔首,鱼儿浮在水面唼喋,嘴巴一张一合吐出水泡。我俯下身望着鱼儿,想看一看我那凌乱的发和一脸模糊不堪的妆容。
喻宥凡望见我伫步湖畔,他心中遑急,一面气喘吁吁地向我飞速跑来,一面破口大喊道:“淑茵,你要做什么?不要做傻事,等一等啊。”我陡然一惊,听见有人唤我,回脸一望,原来是喻宥凡。“淑茵,你,你想要干什么?”喻宥凡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质问道:“难道你想要跳下去吗?”我一怔,顿时明白了,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惶惑的神情。喻宥凡带着哭腔大嚷:“你真惨忍,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发生了什么事,非要寻短箭。”片刻钟后,葆君和王瑞贺也跑来,两人一看情形,皆满腹疑云。“发生什么事了?”他们问道。喻宥凡一望他们心急如焚的样子,心里为我难过,哀哀地说:“幸亏我来的及时,否则她已经寻了短箭,哼!”喻宥凡气呼呼地望着一脸迷惘的我。“姐,你要寻短箭?”葆君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眼泪顿时飘落。我一望从而转涕为笑,回道:“谁要寻短箭?怪你,”我嗔怪地将喻宥凡瞪了两眼,又道:“你瞎编乱造,看把他们吓的,我不管你们了。”说完,一个人抬袖掩面朝岸堤上仓皇逃走。大家傻了眼,全露出一副似啼非啼、似笑非笑的模样,相携相傍,随后返回香墅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