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上官仁驾车返回了香墅岭。我听从樊主任和他的叮咛,一刻不离地照料上官黎。然而,第二天下午,一个意外事情出现了。当我打暖水返回病房,发现上官黎不知所踪。我一个人伫立幽长的廊上,左右张望:“黎哥,上官黎。”我发现上官黎人影全无,带着哭腔呼喊着:“你上哪里了吗?你究竟在哪儿?为什么我一回来你就不见了……”我抹了抹眼泪,四下寻找。护士值班室、隔壁病房、取药处,甚至卫生间,我挨个寻找了一遍,但始终不见上官黎的身影。我异常的举止,被专勤护士长春桃获悉。作为上官黎的主治护士长,她有推卸不掉的责任。现在,一个大活人不明不白的失去踪影,无疑是一件使人悸怕的事情,她哪敢怠慢半刻,唤来两个实习护士,众人在医院里外分头寻找开了。
此时,上官黎斜戴一顶梦巴黎无檐小帽,遛遛达达,漫不经心地一个人手扶楼梯,走出医院大门,朝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街道走。他立在街道一旁的龙潭公园湖岸花魁亭下,差不多只一步之距,就会从岸上坠入碧波荡漾的湖里。柔缓的风在轻声低诉,像有一个细小微弱的声音,在他耳畔呻吟。他感到有一丝头痛,像戴着孙大圣的紧箍咒一样,导致他的身体不受控制。他的头痛已严重影响了意识,一阵心慌之后,他又感到一阵燥热。他咬了咬牙,真想跳入幽冷的湖里。孰难料,在他突然睁开双眼时,已是清泪垂颊,满脸忧伤。他望见有市民伫立身后,用蔑视的目光向他指指点点,同时恶狠狠地嘲笑他。他一惊,抬脚一个颠踬,险些滑入碧波闪烁的湖水中。“他一定是个疯子,要不然,他就是个精神病人。”“他真年轻,为何身穿病号服饰”“谁知道他从哪儿来?可千万不要掉入水中了。”一堆市民叽叽喳喳,湖面四周人声叠起,热闹非凡。“快看呀,他在望我们,简直是个流氓,要不,是个痞子。”一个年轻的女人柳眉杏眼,阴阳迭气,冷漠地啐了一口。
熙熙攘攘之中,两个执法城管走入人群。
围观群众说:“把他带走,他肯定是迷路了,或是精神异常。”一个城管动摇了,艰难地摇摇头,打量他身穿的衣裳——「第二人民医院精神二科六号」,于是,对市民大声呼吁:“你们快些散开,请不要防碍我们执法。”接着,他们在市民们怪异的眼神之中,扭扭拽拽,带着瑟瑟发抖的上官黎,径自驾车驰离。
而距离街心不远处,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向龙潭公园寻找而来:“大爷大婶,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饰的男人了吗?他走丢了,我们正在寻找他。”“穿病号服的男人吗?哦,”一个老大娘停住脚步,告诉她,“就在前面,两个执法城管带着一个疯子走了。”她一怔,刚要再次追问,我从身后跑来。“春桃,人找到了吗?”“没哩,”春桃连嗔带怨地大声说:“大娘说,上官黎让城管带走了。”说完,拽住我的一只手,向南路杭州城管大队跑。
两人一路奔跑,汗湿浃背,一直到了城管大队的大院里。春桃和我正顾盼左右呢,两个执法城管走出房间。“同志,同志!请等一等。”我上前,扯住一个城管的衣角,问道:“请你告诉我,是不是一个病人来这儿了?”城管微微一惊,严肃地说:“病人?是「精神二科六号」吗?”春桃一叠连声地说道:“是,是,是的。”两个城管相视一望,走进一个檀木漆彩的房间,将上官黎带了出来。我和春桃一望,果真是我们走失了的上官黎。“黎哥,你怎么跑到城管队里来了?”我一急,差点没哭出声。我扑身上前,牢牢地将他抱住,“不,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苍天保佑。倘如你真的走丢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说着,我开始大声恸哭。
对于春桃来说,这个意外插曲使她胆寒。因为当前情况,属于医务人员的工作失误,她心悸之余,感谢“幸运”之神眷顾了她,也眷顾了她的病人。夕阳渐已坠落,红得像一团夺目的火焰,它温柔、爱抚,静悄悄地将我们三个人融入它的赤血之中。这一场意外,深深且持久地影响着我。自从之后,我对于上官黎愈加贴护、愈加关心、也愈加真挚。
弹指一挥间,上官黎在医院治疗已有两个月。尽管时间已不短暂,但从上官黎的治疗效果来看,情况并不乐观。他依然静若寒蝉,纤秀淡雅,从不主动与别人搭讪。然而,他开始注意起我们的用意,不再那么莽莽撞撞,行规不惧。尤其他和我在一起,不用语言,已能用眼神和肢体与我交流。两个月内,梁婉容来省城医院探望过他好几回,每回都是趁兴而来,败兴而归。他的木讷已经深深刺痛了梁婉容脆弱敏感的心。“也许,他这一生再也不能恢复正常,不能康复了。”梁婉容不只一次陡生怪诞的念头。她无法接受上官黎失语、失意的现实。她无法容忍作为母亲的过失。
有一次,在楼梯口时,梁婉容遇见了上官黎的主治大夫樊主任。梁婉容问道:“樊主任,请你告诉我,我的儿子究竟还要多久才可以恢复意识?”樊主任平静地注视着梁婉容,已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伫立楼梯口,乐观地回答:“这样的病人通常需要一年,也有更长时间的患者,我会全力以赴。”梁婉容一脸焦灼地盯着樊主任:“可是,他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依然不会主动和别人说话……他已经治疗两个月了。”樊主任嗬了嗬嗓,踌躇了好一会儿:“带他散散步吧,也许散步能使他恢复病情。”梁婉容道:“好,好!我完全听您的。”她举足无措,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
一大清早,春桃带着两个实习护士,前来给上官黎替换被褥。床头的百合花已枯萎,花瓣软软地耷拉,有的飘落地上。桌上零零碎碎地摆着水罐、食品、鲜果和一个相框——一张全家照。春桃拿着一条抹布,将桌面擦了个透亮。“给你——”低头忙碌的春桃猛地一惊,抬起目光,看见上官黎拿着芒果。春桃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给我?”“因为你漂亮!”春桃被他一句戏挑的话,惊得心花乱颤,她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激奋的心情,要知道,这是身价过亿的贵公子两个月以来,首次完整说的两句话。春桃一鼓作气地问:“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上官黎结巴道:“春……春……春……”春桃一急,从上官黎的手里接住芒果,然后抓着他的一只胳膊,拼命地摇撼:“春……什么?你快说呀。”谁知,上官黎冷冷一笑,脑袋像床头桌柜上的一束百合花,软软地耷拉了下来。
第三十章 小妹洒泪撼哥哥
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五晚上,省城杭州中学校园里,灯光璀璨,烛影摇红,回荡着师生们的欢声笑语。塘畔池水喷溅,一株郁郁葱葱的冬柏下,同学们买回夜餐,刚刚享用完,扔得满地色彩斑斓的垃圾袋。原来,这一天,是上官嫦十六岁的诞辰。师生们为她庆贺,不仅在教室、寝居,更在校园的花坛、瀑泉、绿荫厂燃起了向征和谐、幸福快乐的红蜡烛表示祝愿。但,一切皆无法改变上官嫦内心的忧郁和牵挂。两个月前,她已获知哥哥上官黎罹患重病的噩耗。从那个时候起,她日夜禅精竭虑,为哥哥忧心如焚。上官嫦勉强度过她隆重的生日宴后,最终决定,到第二人民医院「精神二科六号」,看望哥哥上官黎。
生日宴会结束以后,上官嫦将哈男唤至身边,用神秘兮兮的口吻说:“明天早上,我要亲自进医院看望康复期间的哥哥,想带你同去。”哈男怀抱着一把西班牙吉它,凝眉一笑,回道:“Noprolem,愿意为女王效命!”两人一拍即合,无需言语赘述,便各自回了寝居,简单地准备了所需物品之后,早早休息了。
天刚一亮,校园门口的一株老榕树下,哈男咧大嘴巴,兴奋而骄傲地笑着,身上挎着一个行包。等了一会儿,上官嫦从一幢高高的学生公寓走下来,她穿着对襟罗衫儿套裙,裙褶上有图案明艳的大朵栀子花,缨落缤纷,环佩叮当。她,娥眉婉转轻蹙颦,意态妖娆娉婷美,发箍上斜插一枚蝶花细钿,靓丽极了。上官嫦的脸庞上浮着一屡凄怆不安的神色,走近哈男:“哈男,你准备好了吗?”哈男打量了一番上官嫦,美貌、青春、水灵,周身散发活泼靓亮的气息。这个她心目中的女神,永远给他一种高贵的气质。哈男说:“那还用说,准备好了。”两人看了看腕上的表,六点整。也许,现在到公运汽车站,正能赶上第一班车。哈男鼓起腮帮子,歪着脑袋咕嘟地问:“难道不用吃点早餐了吗?”上官嫦道:“不,我不想吃早餐。怎么,你想吃点吗?”哈男想了想,笑道:“既然你不想吃,那我们不吃了。不过,怎么也得买两瓶饮料。”上官嫦道:“好,你想买饮料请赶快,我站在这儿等你。”她轻颦一笑,频频给室友发信息。哈男穿着一件白底蓝鸳鸯格的瘦窄长衫,搭配着黑色有弹性的时尚休闲牛仔裤。漂染成橘黄的长发,让他与众不同。他扬了扬眉毛,拨了拨头发,一面从口袋掏钱,一面观察不远处一个饮料摊,然后飞奔前去。他几乎只用了一分钟,就买回两瓶茉莉花茶,向上官嫦飞奔了回来。“一瓶给你,一瓶给我。”他把一瓶饮料递给上官嫦。上官嫦接住后,微微露齿一笑,说:“嗯,一路上有它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