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赎(55)

上官仁复又坐下,心里盘算进省城的事儿。杜纤云给他的地址,标注的十分清楚,省城医院有他的研究生导师,声望在外。此回前往,也许能有好结果,那就是彻底治愈上官黎的失意症。他心里惦量着、盘算着,真想立刻出发。而上官黎喝了一口水,半晌,他把一杯水都喝尽了。我笑了,梁婉容笑了,上官仁也笑了。这是一个非常极积的信号——最不至于他会被渴死。“还是你们姐妹俩个有办法,”看着上官黎的梁婉容夸口说:“倘若他能安然无恙,我一定会感激你们。黎儿造成今日窘态,完全是家风问题,是规矩问题。上官家‘家风’从前为外人所倾慕、赞叹。而今,因黎儿不守节操,不懂收敛,造成人性堕落,伤风败俗,实令人痛惜。”梁婉容絮叨地针砭了一通上官家“家风”问题后,任由我偎坐在上官黎的一旁,给他讲述香墅岭发生的故事,省城上官嫦的故事,以及[碧月绣坊店]的故事——我想让他感受到我们的价值,与我们的存在。而梁婉容已同上官仁开始计划进省城的事宜,不仅要带上足够的钱,还要准备衣食住行。梁婉容忧怨道:“好在有杜纤云的引荐,我们省去麻烦了。上官黎命中注定,让他有此一劫。”上官仁忿诧地喷了一口烟,目光悠悠,讷讷道:“梦鹂之死,本来就充满疑点,警察的介入多少使他悲上加悲。”我支唤葆君将梦蕉园的一本《悬崖》书拿来,给他讲述书里故事。我曾记得,他也这样给我讲过。他一声不吭,像是苦大愁深、像是罪孽深重,总之,表情颓堂。葆君殚心竭虑地对我说:“上官先生恐怕会带上姐。黎哥的情况——离不开你的照顾。”我怅然若失地说:“你瞧他,连自己的父母也不认得,哪会认得我。”我蹲在他的膝下,又说道:“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你瞧书上说……”

上官仁拨通电话,将王瑞贺唤来,当即将纺织厂的工作做了详细安排。

夜色深深,窗外一轮圆月爬上树梢,清冷的光辉折射万道月华。高大的棕榈树颓败的枝柯上正有一只夜莺,纵声啼叫。冷露覆满叶脉,仿佛晶莹剔透的镜面上镶嵌着几颗荧碧珠子。莺声不断,婉呖的叫声让人心中胆寒。园中静悄悄的,回廊四周,有晚季牡丹蓬蓬绽开,月辉洒落其上,花香溢放。我倚立窗边,望望园中景致,拉起窗幔,发现上官黎已闭目轻鼾。葆君说:“姐,他睡着了吗?”我问梁婉容:“夫人,把他带回房间吗?”梁婉容伤心地道:“嗯!带回去。”这样,我和葆君两人搀扶着上官黎,一直将他扶进房间。

上官黎一个人躺在床上。晚上,经常使他感到孤独、凄凉和痛苦。他仿佛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自己。窗外月色份外明亮,树梢在窗棂上摆动、摇曳。迷惚之中,他又看见那幽灵般的女子妖妖娆娆走入他的视野里,还在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你一定是梦鹂。上官黎在心里反复质问,接着,他随那个飘荡的衣裙走向一片雾色氤绕的月色里。上官黎只觉得一个女子纤纤瘦影来呼唤他。树影、人影、帘影一齐摇荡在他的双眸之中。

上官黎静静闭住双眸,回想仙姿佚貌的梦鹂——浅绿的薄衫,浅绿的长裤,伶俜落落的身姿,好似孤魂野鬼,正畅徊在鬼门关,等待来生转世。夜半,他又醒来,泪水濡湿了他的双眸,他一声一声地啼哭,像是走失在荒原的羊羔,咩咩地叫唤。但有谁知道,他的心已伤到飘渺无依的灵魂深处。

我走进上官黎的房间。我捧着一杯芳香四溢的清茶,静静地望向上官黎。上官黎面向窗户,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一株紫藤。我将茶杯放在窗台上,将窗帘拉起,然后,一个人坐近上官黎。

我问道:“你的心里始终放不下梦鹂,是吗?也难怪,梦鹂对你是那么地痴情。”我望向上官黎,希望他能开口讲话,但我等待许久,也未见他说话。我把茶杯复又端在手里,放在上官黎的唇边。“黎哥,喝点茶水,你的唇角已经开裂了。”上官黎依然不动声色,他的面庞沉凝,他的眼神涣散,仿佛没有一点生机。为此,我深感忧虑。我见上官黎不搭理我,只得将茶杯放回窗台上。我坐在上官黎的身边,伸手抚了抚他的额。还好,没有发烧的迹象。过了一会儿,我再次问:“梦鹂看见你这样,一点会很伤心。你应该振作起来。你的人生之路,不能因她而折戟。”上官黎听见我这一句话,轻一抬目,微视于我。“你想要对我说话吗?”我赶忙问,将他的手掌放在我的手掌上:“你的父母为你伤心,你的朋友也打来电话询问,你知道吗?大家都非常关心你。”我忍不住回过脸,轻轻揩了揩眼泪。我知道,上官黎是一个因爱而癫狂之人,他的心并不在我的身上。房间里静谧极了,一面墙上,挂着一副《桃源图》,图中,一位老人正在绿茵茵的田地里耕耘。一条小溪从长满鲜花绿树的山坡下经过,一头牛抬头哞叫。哦,这是一副多么令人感动的场景。我不由得深深自叹。一回脸,我发现上官黎身上一件T恤脏了。两只袖沿上黑油油一团。万般无耐,我将他的衣裳脱了下来,给他换穿了一件碎花绣凤衫。“衣裳脏成这样了,总不成我要袖手旁观?”我给自己寻找借口,将一件脏T恤拿在手上。

突然,上官黎一缩手,目光望向窗台上的茶杯。我问:“你一定口渴了,是吗?”于是,紧忙起身,将茶杯拿起。我稳稳端好茶杯,将杯沿轻轻靠在上官黎一张略显干燥的唇角边,一扬杯,他居然爽快地大喝了一口。“昨天,有个名叫惢娇的姑娘想来看望你。但你的母亲婉拒她了。”我言不由衷地说道。

事实上,惢娇是谁,我毫不知情,我想,也许是同他关系要好的一个朋友罢。在这种情况下,上官黎的确不适合约见任何人。他的母亲是对的。我望着上官黎,呆滞的目光冷漠至极,简直比一个没有性情的动物还可怕。“黎哥,快点好起来,只有这样,大家才不会因你伤心。”我自语道。上官黎平静地躺着,我拿着他的衣裳,满腹愁怅地走出房间。

第二十九章 拆鸾离鵷贵主难

梁婉容伫立供奉“万年怡长”的嗣堂牌位前,一脸憔悴,双手合拜,带着无比虔诚的神情,向普渡众生的菩萨祈祷。“菩萨保佑……祖宗保佑……”黎明的金光照进一绺璀璨的光芒,缓而柔软地轻泻于龛案之上。一个晚上,她都在祈求上苍,用最真挚地祷告换取神灵对上官黎的庇护。而她的祈求竟真的换来了一片曙光,当上官仁领着上官黎从房间出来之时,他意外地听到上官黎唤了一声“爸爸”。上官仁几乎不敢相信,他抓住上官黎的手,缓缓淌下了眼泪。他将上官黎这个出人意料地举态告诉神龛前的梁婉容后,两人喜不自禁。梁婉容垂落激奋的泪,像一汪清泉,从面颊上汩汩地流淌而下。她在客厅里将脸盆、毛巾、拖鞋、被褥、漱具、甚至衣服、帽子,一切上官黎所需的物品,一件一件地塞进皮箱。“他一定要住院,这样他的病才能好的快。”她絮絮叨叨的,两只眼眶不时落下几滴眼泪,她恨不能亲自随他一起去,但是,偌大的山庄,需要一个独挡八面的人照看。“哦,对了,把淑茵也带上,到了省城医院,她好照顾我的黎儿呀。”回眸一望,我还未走来,就大声喊:“淑茵,淑茵……”谁料,葆君从外面跑了进来说:“夫人,姐姐在房间收拾行包。”“秋天已经凉了,把衣物都带齐了。还有——”梁婉容立在客厅里,担忧、牵挂、希冀一股脑儿袭上心间。她掰着指头一算,“白露——秋分——寒露——霜降,也许——天渐渐变冷,要把那件厚厚的毛衣也带上。”

上官仁坐在沙发上,从茶几取起一个烟匣,抽出一支烟,心不在焉地“扑哧”一声点燃,极深地吸了一口。他将烟雾吐出来,直到看着它在空中慢慢幻化成无数的形状、姿态,然后逐渐散开。一切皆准备妥当,上官仁亲自驾车,带着上官黎和我,直奔省城而去。

午后的阳光煦煦地照射在医院走廊里。我手提白藤皮箱,走上楼梯,随在上官仁和上官黎的身后走入「精神二科六号」病房。主治大夫姓樊,一个成熟、富有魅力的女主任。她托着一本病患诊疗名册,带着一群年纪稍小的护士进入病房。病房是一间富阔雅致的单人病房,正对着秋日一片灿烂绚丽的阳光。病房里,在上官仁和我的哄劝下,上官黎躺在了病床上。樊主任走近他,向面前帅气、温静的病人友好一笑,然后打开诊疗名册。“你好!”樊主任一脸谦逊,和蔼地对上官黎说:“我是你未来治疗的主治大夫,我姓樊!”接着,她撇脸对上官仁笑笑,对站在一侧静悄悄的我笑笑。“因为有杜纤云的亲笔介绍函,我会尽最大的能力对你进行治疗。现在——”她顿了一下,目光移向上官黎,“上官黎,还有上官先生,请你们放心,只要按照我的治疗方案进行,以后二个月至半年内,我有信心将人救治过来,从而恢复正常的生活。那么下午,你首先要做的,将是进行一系列的检查。明天,我们依据结果给你进行一个汇诊,然后,制定出一个详细的治疗方案。”说完,一扭头,与身旁的实习护士叮咛,“先做一个X光大脑的激光扫描检查,心、肾、肺,几项常规都做上。哦,春桃,别忘了再给他做一个智力测试。”“好的主任!”一个站在前面的护士在一个簿册上飞快地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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