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贺见葆君低头加紧绣制,随手翻书细嚼其味,一直等葆君完成工作,两人才站起身。
此时,天边一缕昏光渐渐深沉,巨大幕布罩在天宇之间,像那莫愁湖畔浓郁的岚雾,将一座座楼房,一片片房舍全都遮蔽在其间,偶尔可以看见星辰在幕布上闪耀。空气中飘荡淡雅清透的花草芳香,鸟儿正返回老巢。
葆君抖了抖衣裳上零碎的线头,一抬手,将秀发束了束。葆君一回眸,王瑞贺已走向店门外的自行车,低头观察着什么,就一个人进入内室,悄悄换了一件衣裳。当葆君收拾停当,正要出门,发现墙上一副高高悬挂的绣品反射着淡黄余晖。墙上绣品唤作《拾藕》,旦见一位妙龄少女站在荷塘之内,正俯腰采拾水塘里深埋泥土里的藕根。那少女青衣青裳,肤白脸嫩,一头秀发披垂脑后,明亮而光泽。葆君微微一笑,不觉得长叹一声。葆君想起莫愁湖畔的采莲女,心底竟好一阵惆怅。这种惆怅感像一滴一滴的墨,又像一滴一滴的血,流满她的胸膛。
葆君将要出门,王瑞贺闪身而入。
王瑞贺道:“呵,这么快就收拾停妥了?”只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王瑞贺发现葆君一身轻便的休闲装与众不同。葆君一愣,微声责怨:“都是你催促我,像是要赶集似的,让人慌了手脚。”葆君说时,情不自禁又拿起先前绣过的一副图,瞧了一眼。葆君又说:“梁夫人是个大善人。她并不缺钱。她,她只是为我安排了一个谋生之道。”王瑞贺道:“葆君,你怎么了?梁夫人对你好,大家都知道!”
葆君笑道:“在承德老家,像我这样会刺绣的姑娘有很多。只可惜……”王瑞贺一笑,回道:“只可惜她们没遇上梁夫人,是吗?”葆君回道:“嗯!”
王瑞贺轻轻抬起目光,望着面前的葆君,见葆君微蹙娥眉,轻含唇角。一双秀眉斜入两鬓,那么轻轻一扬,那么微微一皱,直让人有种怜香惜玉之感。葆君将将二十出头,其实,她可以选择留守父母身边,为他们养老送终。但葆君却固执地闯出承德,奔向让她梦牵魂绕的烟雨江南,寻找更加美好的人生出路。这一点,作为朋友,作为挚友,王瑞贺感佩不已。
王瑞贺道:“苦了你,和你一双巧手,葆君你要学会爱惜自己。”葆君注视王瑞贺,这才发现,王瑞贺依然在笑嘻嘻地盯着自己。葆君道:“你好像有话说,是吗?”说着,葆君拿起了案桌上一把铜锁。王瑞贺道:“穷人的钱是用血汗换来的。富人的钱是用剥削换来的。葆君,当认识你们姐妹,我瑞贺才知道,天底下居然有像你们姐妹这样心灵手巧,聪明能干之人。”
葆君一脚迈出门槛,王瑞贺也已踏出门外。两人一望天,夜色愈加沉凝,渐渐糊涂了视线。一阵阵晚风拂来,葆君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袅袅薄烟一样的雾霭里,一辆自行车上,两个纤瘦的人影疾驰在月光里。月光温柔似水,有一层轻烟氤氲笼罩着他们。王瑞贺唱着一支歌,骑着自行车,带着葆君返回山庄。园门口,老槐花树在晚风中簌簌地、静静地回响。疏疏落落的花圃里,开着一株株惨淡的花朵。月光里,洒下一片斑驳的槐花树影,如雾幻梦。葆君在王瑞贺的目送中,一个人回了梦蕉园。接着,王瑞贺也兴高采烈地走入竹茅楼。他坐在桌前,翻开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寥寥草草地写下了日志:
[[九月二十一日]]
葆君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像天使般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九月二十二日]]
快到国庆节啦,我收到了一份厚实的礼物。
[[九月二十三日]]
阳光灿烂,暖洋洋地照着,我在窗外晒被褥。
[[九月二十四日]]
你是一个这样令人陶醉的女孩,葆君,葆君,葆君,我一天天等待你。
[[九月二十五日]]
再等几天,国庆节要放几天假,一定要珍惜。
[[九月二十六日]]
一天,二天,三天,天天都在等待你。
[[九月二十七日]]
葆君,葆君,葆君,我要找一辆自行车,驾着白云,驾着彩霞,驾着你我。
[[九月二十八日]]
我全工全勤——纺织厂迎来两个青工。
[[九月二十九日]]
差不多快要累坏了,一个人藏着坏透的心情,累透了人,也累透了心。
第二十五章 淑茵甘作摆渡人
一天下午,秋雨密急似箭矢落下。梦蕉园外湿漉漉,雾霾深重。我从梦蕉园走向毓秀楼。当步入富丽豪华的大客厅,看见垂地鲛白纱窗帘在风中飘荡。一抬目光,一扇窗户开着,窗台上紫的紫荆,绿的绿萝,黄的美人蕉迎风曳闪。我紧忙走上前,将窗户合拢上。我环望客厅,地匝氍毹,锦绣桌帏,茶旗呈铺,妆花椅甸。一座花梨木雕花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里有糖包,酥儿印,绿豆糕,芙蓉饼,炸馓子,糖饼等色泽丰富的零食。香桃黄杏,美莹莹似玉液琼浆。脆枣杨梅,甜滋滋如脂香膏酪。火龙果儿,肥丢丢囊皮鲜湛。大黄柿子,软嫩嫩汁流肉露。一盘板栗,几碟瓜子,一碗白乳奶酪。沙发上覆盖的件件蓝缎皱成一堆,茶几上杏黄桌旗洇透了水渍,桌上的烟灰缸里搁着烟蒂。江南丝质编花地毯上,摆放一张小杌子,杌子上搁着扑克牌。一沓文件和材料,摆在茶几上乱七糟八的。
我随手翻阅,是本月纺织厂财务报表:【喻宥凡】九月——十月,印花染布四十件,出工全勤。【王瑞贺】九月——十月,印花染布三十五件,出工全勤。【王润叶】九月——十月,配料二十五天,加班三个工作日,缺勤一天半。三个人是我熟悉之人,我翻阅全厂二百八十余名工人的工资报表,又在报表右下角发现备注王瑞贺“责任人”的签字。我将撂在茶几上的报表整理好后,重新放回茶几上。伫立客厅里,我将头发盘了一个髻,再戴上我惯常的塑皮手套。接着,提来了水桶,手脚麻利地将客厅柚木地板墩了一遍。所有活计对于我是那么地轻车熟路。不到一个小时,我已将客厅打扫干净。
天色尚早,雨依旧飘零,我想起梁婉容吩咐的事,于是阖上门,打了一把油壁伞,走出庄园外。雨珠落在雨伞上,发出有节奏“彭、彭、彭”弦音似的声音,这还不要紧,最主要的是雨珠哗然,打在我的裤腿和红鞋上,刚走几步,便被雨水给打湿了。我万般惆怅,只能高高地挽起裤管,如此一来,总算可以避免雨湿衣裤的烦恼了。雨扫着我,风吹着我,我的长发在风雨中飘飞。但是,一切我都顾及不了,梁婉容较早出门时再三叮嘱我,一定要买回新鲜的芒果和荔枝。
香墅岭通往芙蓉镇城邑千米之距,我“橐橐”的脚步声在已经冷寂的青石板上击出节奏分明的韵味。路上泥泞,雨水和秋叶夹杂,急弛飞速通过的庄农拖拉机,会不经意泼贱一地泥水到我的裤腿上。未等走近,城邑一爿是商贩们吆喝的声音。水果杂叠的摆着,像一堆堆小山丘,仿佛还散发诱人的清醇甜香之味。我向四周望,上一次同梁婉容购买水果的地方,我已记不清楚。虽说满眼尽是种类各异的水果,但难免有鲜陈差异。最好能买到近两天的水果,它既鲜韵又保持水果的色泽和原味。但是,使我头疼的是,我找不见上回那处水果摊了,无奈之举,只能站下。
一旁,鲜果商贩喝了一声:“喂,姑娘,我说这位姑娘你要买水果吗?”我一听,扭过头,一个眉目清秀、脸庞白皙的青年男子憨笑地望着我。我迟疑微许,笑了笑。“想要什么水果,你自个儿挑,全是今早新上市的哩。”我望着面前的荔枝问:“荔枝是新到市的吗?”他回道:“嗯!新鲜的荔枝、菠萝、哈密瓜,还有葡萄和芒果全是稍早上市,你瞧呀,这嫩的呦能挤出水了。”我笑道:“呵,大哥真会讲话哩。”男子笑说:“不是俺会讲话,俺是山东人,从来只讲真话。一句没骗你。姑娘想买什么,大哥帮你挑好吗?”我笑道:“荔枝和芒果各五斤,一定要最鲜好的呵。”男子道:“那好,你自个儿亲自挑。”那男子一哈腰,将我让进他的摊位里。我毫不含糊,站在一堆水果前,一个一个亲自挑拣……买好了水果,我付了钱,准备往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