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声啜泣,早已无法掩藏心中的嗒然若失。一切皆像初秋交织的梦,是破碎的、枯槁的、冷酷的。在我眼前,总出现上官黎那一双充满温情,柔和,痴迷,淡郁且炙热的眼眸,他好像无时无刻地注视着我,使我不敢超脱和逾越两个人的灵魂。这难以捕追的灵魂,一旦注入了生命的气息就变得无法遏制。
我走出了房间,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冷冽的风,凄凉的雨。一株海棠树,树下有丛丛摇曳的郁金香。我喜欢郁金香,这让我想起上官黎送给我的一束郁金香。我走近前,俯身摘下了几株。我把它抱在怀里,用力嗅了嗅。哦,我终于觉得不再那么压抑,让我顿然心境开明。抬头仰望苍穹,蒙迷一片,漆黑的夜空看不见一丝光亮,只有一盏霓虹灯永远忠实地伫立着。墙沿上一束蓬草,在夜风中左右摇摆,不禁让我暗自思量:难道我亦如那一束蓬草,随风摇动,随波逐流。而事实上,我连一束蓬草也不如,整日寄人篱下、苟延残喘似的生活。更可悲的是,我不敢幻想爱情,二十年来,居然不知道爱情的滋味。简直又蠢笨、又呆板、又可笑至极。
忽然,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从花丛深处冒了出来。旦见她披垂长发,披垂白纱,眼眸呆滞,脸庞煞白,神情彷徨,正潸然泪下地凝望我。“你……你是谁?”我一怔,一阵晕眩,差点失声喊道。那女子目光顾盼闪烁,若无神骨一样。她牢牢盯着我,夜风吹动着她的白纱,吹动着她的长发,她任由眸子里的泪水从脸颊滑落。我惊骇地注视着,想看得清晰一些,但,夜色昏黯,播穅眯目,遮蔽了我的视线。“你……是鬼,鬼,鬼……”我用力地喊了一声,“你想要干什么?你一定是鬼,是鬼吗?”我想从面前女子的视野里逃离开,但我的双腿像踩进了沉重的泥潭里,寸步难行。“我不是鬼……你不要怕我。”那女子好像在开口与我说话,一时间,我惘然糊涂了。“鬼……不,你一定是鬼。你快告诉我,你不是……鬼……你究竟是谁?”谁料,我的话刚一落,那女子嘤嘤地哭了。我又是一怔,我分明听清楚,那女子在声声恸哭。我探求地问道:“你是梦鹂吗?”我慢慢地靠近她。那女人的影子不停地闪动,像镜子中折射出的一道影子,在我面前飘忽不定。“梦鹂,我知道是你。为什么要哭泣?告诉我。”我询问。只听那影子说:“我们并非一个世界的人。我在阴曹地府,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我听着她喃喃自语,往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海棠树挡住了。“但你已经是鬼。你快点离开。”我哆哆嗦嗦地回过脸,不敢再看一眼。她依然在哭泣,那声音绵邈,悠长,尖痛,划过我的耳畔,传入我的心脏里。我望着面前女子,她像风,像云,像雨,看不清,摸不着,淡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魑魅魍魉凄厉可怖。恍忽的一暗,我分分明明地看见她从我的眼眸里消失。“你去了哪儿?你这个鬼,为什么出来唬我?”我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踉跄地往后退,一不小心跌进花丛中。
我深吃一惊,我以为从眼前遁离的是个人的影子。我抬高衣袖,将眼眸使劲揉了揉。风雨停歇了,我望了望周遭,只有漆黑的夜,寂静的园子,压枝的海棠树,叶稠陰翠,以及丛丛郁金香。我的脸颊触动,跌跌撞撞间,我逃回了房间。“鬼……鬼,鬼……鬼……你一定是个鬼。”我气喘吁吁地趄步跑进房间,“扑通”一声,我重重地摔倒在了床榻上。房间里的葆君愣头愣脑地望着,她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她抱住我的身体,拼命摇撼:“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有鬼?”我回道:“不,她不是梦鹂,我看见了,她一定是鬼。”我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地蜷缩在床榻上。我的眼前是一片金光,闪跃着伤感无助、徨然冷漠,闪跃着梦鹂和上官黎的影子。“梦鹂……鬼,梦鹂……”我擗踊拊心,不停地大喊大叫。葆君顿时吓坏了,房间里到处回荡着恐怖、惊厥的气息。葆君道:“没有鬼啊,我可怜的姐姐,你究竟是怎么了?鬼,鬼在哪里?”她抖动的声音传出了房间。我抑制不住激动,泪如泉涌,我的嘴唇颤颤瑟瑟,眼神恍惚。葆君惊恐地盯着我,自责道:“早知道不该让你出门,但你偏不听话,偏偏撞上鬼?”她走出门外,探了两眼,又走进来,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阳光如碎屑雪片般照进我们的房间。房间里温馨安闲,阳光柔软温暖。葆君发现我躺在床榻上。她知道我肯定是病了。我的确病了,而且,这一病就是几天。只因上官黎突然离家出走,只因葆君遭遇了劫匪的袭击,更因我每日困守梦蕉园里等诸多因素,我患上了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所幸的是,我的身旁有葆君陪伴。当发现我出现幻像的第二天,她匆忙跑到镇上,找到诊所的杜纤云医生,将我的情况告诉了他。
杜纤云笑道:“我是个五十岁的老中医,这种情况我遇见过,它是表现在生活的枯燥,紧张和压力之下,造成神精紊乱。”他做了一些分析,给我开了中药。中药是安神镇静类的,有合欢皮、茯神、钩藤、石草薄、莲子芯和郁金。主要针对治疗精神分裂。葆君把杜医生给开好的药带回房间,将药泡入煮药罐里,在房间外的镂空花栏下煎煮好,小心翼翼地盛给我。
一日,葆君坐在阳光照耀的花栏下,一面察看用过的药包,一面喁喁自语:“已经第五包药了,姐姐应该会好起来了。”我在房中听见葆君自语,生怕她难过,于是笑道:“人总会生病,妹妹不要为我难过。有朝一日,我会康复的。”葆君走入房中,我正襟危坐在窗下。一个礼拜了,我神情低迷,一直无心梳妆打扮,现在倒是一身靓装。窗下,我身穿塔拉丹红色薄纱裙,两只胳膊上罩着漏网格的黑色丝筒。长发轻垂两肩。双唇上涂抹珊瑚色唇膏。睫毛扑扑闪闪。一双高跟浅蓝丝靴。腿上是银肤色长筒袜。葆君说:“姐姐今天真漂亮,你是该好好打扮自己。”我微笑着,手捂胸口在房中踱步。连续喝完一周中药,胃里总觉隐隐泛酸。葆君问:“姐姐怎么捂着胸口呢?”我羞赧地笑道:“姐是药喝多了,不防!”
一语未了,喻宥凡和王瑞贺步入梦蕉园。看见葆君独坐于房间外煎药,喻宥凡笑道:“葆君,你姐怎么样了?”王瑞贺也笑道:“是啊,一个礼拜没看见她了。”葆君煎煮中药,一只蜜蜂飞舞在她耳畔“嗡嗡”乱叫。葆君笑道:“你们放心,有我在身旁,一定能照顾好她。”三人说话间,我扶着青墙迈出房间。“姐姐,你怎么走出来了?”葆君走上前扶着我,让我坐下。“不,我不要紧。”我望见喻宥凡和王瑞贺伫立煎药的罐子前,微声笑了笑,“你们也来了吗?”喻宥凡柔柔而笑:“是呵,工厂下班了,你瞧,黄昏将至。”喻宥凡凝望远天,我和王瑞贺随之往天空望了望。碧蓝而澄澈的天空,涌动着一缕淡媚、轻雅、珊瑚色同胭脂红交织的云霞。曼妙的云霞如盏如盖如亭,呈现无数奇异的图景。葆君将煎煮好的中药倒入一只碗里,温凉以后,命令我喝干净。王瑞贺咧嘴笑着,说:“淑茵姐,中药的滋味不赖吧?瞧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了。呵呵……”我喝完了中药,将药罐搁在花阶上。我望着覆盖一层青苔的大理石花阶,心里油然而生一抹怅惶。我将脖颈里一条西湖水色蒙头纱取下,一手捂住胸脯,中药浓郁的草根味使我咽喉不畅,几欲想吐。喻宥凡望见我脸色蜡黄,像一只梨泛着浅轻之黄,说道:“你一定没休息好,恐怕遭罪了,不但消瘦了,而且脸色焦黄。等好一些,让葆君伺候着你,吃些能吃的,养一养胃。”我的目光倏然沉静,恍若幽深古井,沁出的热泪酥酥的痒痒的爬过脸颊,像有无数只蜈蚣的爪子划过。我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之后,我将在花圃遇见梦鹂的幻觉告诉了他们。喻宥凡和王瑞贺、以及葆君听后甚为惊异。王瑞贺漠漠地说:“梦鹂之死使人惋惜,她是死不瞑目。”他的表情凝云愁霞一般,牢牢盯着我。喻宥凡喷了一口烟,笑道:“梦鹂刚十七岁,阎王收她,恐怕也会再三思量。”我缓缓揉着太阳穴,脑海里闪现魑魅魍魉的一幕:“她是含冤而死,上官黎为她深受打击。”王瑞贺笑道:“嗯,他的出走就是最好的证明。”葆君走出房间,拿鸾篦给我梳头发,“姐姐,千万别再唠叨。你的病情刚刚稳定,万一忧虑成疾,那怎么办嘛?”我的嘴唇渗出血嗄痂,我伸出舌头润了润。葆君进了房,给我端出一杯水。我隐忍伤痛,含着一缕忧恨,喝尽了杯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