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静婷一看我娘走进厨房,遂也跟随进。案砧上的一只洋磁盆里,盛着一大堆雪白面团,还搁着一大碟用芝麻、茴香拌葱花的佐料。黄静婷笑道:“妙!妙!馒头揉的像苹果,这些茴香作何用处?”我娘一面将面团揪成小团,一个个揉成馒头,一面将茴香均匀地搀进馒头里。娘说:“我做的是茴香馒头,这种茴香馒头好吃,听说城里人想买还买不到哩。”娘把茴香一层一层撒在面团上,两掌一合,将馒头捏揉在一起。黄静婷觉得稀罕,随后学着我娘的样子做。待做完茴香馒头,娘又拿一个礤床儿,把准备好的白萝卜擦成丝儿。黄静婷问:“中午就吃这个吗?”娘笑道:“葆君嚷了两天了,非要吃馒头就萝卜丝儿。”此时,爹躺在炕上,照看上官灵童,自言自语道:“好孙儿多神气,生在名门望户家,生来不愁吃,不愁喝!”上官灵童目光直撅撅地盯着他望,不时咯咯地怪笑两声。爹又说:“千不怕,万不怕,那小鬼小怪不敢伤害你。你一笑哩,他兹溜一声,就逃跑了。”说着,揪了揪灵童的鸡靶子。我笑道:“爹,你就省点心吧,他那么小,懂啥呀。”爹摇头道:“嗳,这你就不懂了,孩子要学会和大人说话,这样长大了聪明。”窗外的天说变就变。早上还风和日丽,一到午时竟阴雨淅沥。我望望窗外,斜风细雨,劈啪作响。闲来无事,我拿来那件干透的玉色烟萝针织小衫,用熨斗平烫一遍。“爹,葆君给你说和瑞贺的事了吗?”我叠展衣衫,细声柔气地问道。爹嘿嘿地轻笑,应着说:“在农地上就说了。”我问:“那她怎么说的?”爹笑道:“瑞贺想明年二月初结婚呢。”我搁好衣裳,一回脸有些惊讶:“明年二月初,那你和娘同意了?”爹笑道:“那还能咋样!两个人整天黏黏糊糊,再说瑞贺也是个实称人,看不出坏心眼,也会来事。”我收拾好自己的衣裳,想起晚上两个姑姑要来看我,便取出包袱里的一包衣料,搁在炕头。一回眸,李葆琛从屋外走进。旦见李葆琛:长眉细挑似笑非笑,双眸含水半眯半张。双眉深深,似有石黛描成。唇上涂膏,似有口脂染抹。两腮搽红,似有胭脂浸润。头上笄一只蝴蝶发卡。耳朵眼里,各塞一根糯米大小的茶木棍。两只羊脂白玉般皙净的臂膊裸露在外,缠一串南红玛瑙珠链。“姐,”她轻俏地喊了一声,嗲声说:“早上听娘说你们回来了,葆君姐哩?”我粲然一笑,道:“刚才还在,诺,进来了。”话音一落,葆君冒雨蹐步走进屋。“嗳呀,雨是越来越大了,屋外碰见桃仙嫂嫂,说了两句话,差点没进来。”李葆琛唤道:“葆君姐,”葆君一抬头,屋炕边站着李葆琛。“你咋来了?这么快就听说我们回来了?”李葆琛点头道:“嗯!娘让我来看灵童。”说完,近在炕畔,往灵童身上瞧。大半个时辰后,娘将蒸好的茴香馒头盛了上来。窗外雨声依旧,黄静婷便与李葆琛留下来一块儿吃。众人坐在餐桌旁,围拢一盆馒头七嘴八舌。黄静婷说:“我还从未吃过茴香馒头,今天一定要多吃一个。”李葆琛笑道:“婷姐,难道忘了,那年过年在姐姐家吃了一回呢。”黄静婷一听,想了半会,恍然回忆起来。
雨声渐止,吃罢了午饭,李葆琛嚷着要回家,娘走出屋外一望天空,云雨收去,将要放晴,说:“回去给你娘说,淑茵姐给带来了上好的衣料,午后过来取。”李葆琛和了声,一个人踮起脚尖,漫步回家。黄静婷问:“妹妹,今年年尾还回家吗?”我正给灵童更换尿褯子,葆君道:“那要看上官家让不让回来了。这一回来已掉丧个脸,不好看哩。”娘笑道:“现在不同以往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你有了灵童,推不开身了。”爹笑道:“闺女是俺的闺女,也得有个话语权吧?”黄静婷又问:“你还没进铁柱家,想看看去吗?”我说:“要去看的。现在合适吗?”葆君笑道:“有啥合不合适的,姐,咱三个一起去。”黄静婷听了觉得可行,我也就默认了。我从带来的衣料中,取出一块宝照大花锦料子,捧在手掌间,随二人前往铁柱家。谁知,未进屋里,孙桃仙在侈侈不休地谩骂金琐。我们三人打门缝儿往里张觑,只见金琐定定地站在屋中,一头凌发,脸上脏兮兮的,铁柱娘在给她擤鼻涕。“桃仙嫂嫂,这是咋的了?”我推门而入,一脸笑意,温声温语地问。孙桃仙看见我们进来,笑道:“这不是茵茵吗,快,进来坐。”她把我们请进屋,我们一字排开坐在大炕沿上。我一瞧,孙桃仙脸腮堆肉,眉眼秃兀,一件绣荷水印衫松松罩在丰腴的身上。她也一样瞧我。旦见我柳叶弯眉,杏眼桃腮,秀发丝丝垂两鬓,显得娇媚,丰神绰约。“淑茵胖多了。”她叹了一声。我注视着她,那看似憔悴的脸孔上,仿佛平添一绺忧愁。我自嘲地笑道:“自打生了灵童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孙桃仙一愣,回道:“我就是说呢,早上有喜鹊在树梢上叫,昨个晚上还听见有孩子哭闹,我就猜到可能你回来了。”黄静婷问:“那你干嘛吼金琐?”孙桃仙惭愧地笑了笑,回道:“甭提了,金琐两天不肯洗一回脸,你看那张脸,皴的像杨树皮。”黄静婷和我再一望,铁柱娘抓住金琐的两只小手,放在温水盆里拿毛巾、肥皂给搓手背呢。“来,喝点茶水。”回眸间,孙桃仙给我们各自递了一杯茶。我将茶杯搁在炕沿边的灶墙上,黄静婷呷了一口,也放了下来。“我正要瞧你们,不料你们就来了。”孙桃仙又盛上一碟榨松子,让我们吃。我说:“此次回来要住几天呢,不怕没时间窜门。”铁柱娘将金琐的头按进水盆,拿洗衣粉给洗发梢。黄静婷深吃一惊,问:“怎么不用洗发露,用洗衣粉会损伤头皮。”铁柱娘回道:“顾不了那么多,这丫头头发像结了脏垢的毡子,不用洗衣粉洗不干净。金琐,低头。”黄静婷一望,不由得解颐而笑。孙桃仙道:“你们姐妹来了,那上官家没来人吗?”葆君道:“姐夫工作忙,再说姐一心只想让俺爹娘看灵童,所以就来了。”我回眸望了望,长约五丈的大炕上,一叠垒起的明黄缎褥上有《喜鹊登枝》《阳春白雪》《四季牡丹》图案。炕上铺着一张芨芨席子,席子上摞着两只藤枕。铁柱娘给金琐洗完头发,拿了一件有灰太狼图案的衣裳穿上。铁柱娘道:“早就该给她换上,这回让你们笑话了不是。”孙桃仙嘴角一撇,眼泪不自觉得滚落。我倏地一怔,说道:“嫂嫂怎么哭开了?多让人心酸。”铁柱娘微喟一声,道:“自从铁柱走后,她就经常这样,一有人坐着,就暗自落泪。”金琐一看娘亲默自垂落,走近炕沿。“金琐,让阿姨抱一抱。”我一弯腰将金琐抱上了炕。金琐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身边,两只苹果般红扑扑的脸蛋,一双盼顾有神的大眼睛,偶尔会呆一阵儿,头发用猴皮筋扎了一个马尾辫。
葆君把拿来的一块宝照大花锦料子递给孙桃仙,道:“嫂嫂给你,这是我和姐的一片心意,给金琐和你做件衣裳。”孙桃仙手捧布料一瞧,诧紫艳靡的色泽,印有《富贵牡丹》纹饰,自是笑不拢嘴。“真好的布料,真好。”一迭连声啧叹。葆君道:“这是香墅岭上好的布料,姐姐特意挑选而来。”孙桃仙知道了,十分感动,揩了眼眸中的泪水,高兴得直点头。我坐依不住,将攥在手心的五百块钱塞给了金琐:“拿着,到了新年买糖吃。”金琐眨着眼,回脸低低唤了一声“娘!”黄静婷笑道:“你的病情咋样了?”孙桃仙道:“还在吃中药,瞧,”用眼光瞟了一眼窗台,上面正搁着几包草药,还有一碟凉拌堇菜。葆君问:“铁柱哥走了快两年了,嫂嫂不会还惦念吧?”孙桃仙一听到“铁柱”两个字,双睫一垂,情绪又失落下来。铁柱娘道:“那还不是吗?时常想起铁柱。梦里还说话呢。”孙桃仙坐在身旁一哽一噎,金琐喳喳地问:“娘,你怎么了?金琐听话。”说着,掰开孙桃仙的掌心,将攥在手里的五百块钱放在手里。孙桃仙一望,心中不忍,嘤嘤哭泣。黄静婷轻声呵护道:“你想想,为了娃儿,你也要受些苦累。”葆君亦附声道:“往事不堪回首,何苦忧心费神。嫂嫂,你要面对现实啊。”孙桃仙揩揩眼泪,凄哀一笑,脸上露出笑容,道:“好了,都是嫂嫂做作了。来,也没啥吃的,松子是从镇上买来新鲜的。”黄静婷捡起一粒,剥了松皮,塞进嘴里。“松子真酥脆。”葆君听黄静婷一说,随之拿起一粒街在嘴里。孙桃仙凝目相望,仅管我丰腴的体态在岁月的磨砺之下,失去了当年窈窕的风姿,但我依然纯情、依然朴实,永远有一颗像石榴般鲜红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