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赎(243)

翌日,窗外传来一阵麻雀欢悦的叽叽喳喳声。一缕阳光照耀在墙上一副斑驳的绣画上。我躺在炕上毫无睡起的意愿。屋里活跃着忙碌的身影,我娘搂着上官灵童立在炕下,不时责怪我给孩子喂奶。我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坐起身。堂屋小窗下,葆君在一针一线绣图,纤指迂绕,针针穿梭。我从炕上起来,赶忙给灵童喂了奶。待坐定下来,悉心装饰自己时,太阳已照上房檐,射满整座篱院。我拿出眉笔匣子,将眉毛进行细致勾染。我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朱唇不染自红,肤白如瓷,透出一片淡薄的胭脂色。我挽起头发,两鬓不留发痕,耳朵上方各卡一个玳瑁梳子。做完这一切,以为大功告成,但娘却说:“回家更要注意形象,别让村里人嘁嘁促促地说你不修边幅。”这般地,我只能在耳垂上戴上蝶纹金流苏长耳坠,右手指头上戴一个碧玺戒指,手腕上戴一个赤金石榴瘦细金镯。我直起身,轻怂了娘一眼:“娘,这样行了吧?你总是唠叨我。”我娘上下打量,嗔叫起来:“穿哪件衣裳,瞒不成就穿身上这件?”葆君听到了,说:“娘,你别管了,身子是她自己的,该怎样,不该怎样,她心里比谁也清楚。”无耐之下,我脱了身上的烟柳色轻罗衣衫,找出一件蕾丝冰衫,前襟压一条碎纹鸢尾花饰,将它穿在身上。“娘,只能穿这件了,好看吗?”我让娘给参谋。我娘抱着孩子,用余光轻瞥,幽幽地道:“还行,就怕乡下尘土大,这件白色的不耐脏。”我四顾一望,发现爹不在身旁,就问娘:“爹呢?”娘笑道:“早已进瓜田里了。早上喂过羊,喂过猪,一个人去了。”葆君停下手中刺绣,笑道:“姐,一会儿咱们也进瓜田里瞧瞧吧。”我回道:“行呀!”我们吃完了早餐,我披上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拿上娘给准备的铁镢和一壶砖茶水,随葆君下地了。一到瓜地上,满眼瓜蔓碧海,在太阳的金芒下层层叠叠,紧紧覆盖地表。近四十亩瓜地,仅有爹一个人佝偻腰在当中忙活。“爹,”葆君挥了挥手。爹大声回道:“葆君、茵茵,你们怎么来了?”我和葆君走上前,见他大汗淋漓,正在铲荒草和毒蒺藜,赶忙帮他铲。爹劝我说:“茵茵,你还是赶快回家吧,你奶孩子,哪能出这个力气。”葆君也道:“姐,你还是回屋吧,有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一听之下,只得领命。爹说:“你先回去,后个儿村里有祭灶活动,那天你去参加。”我急蹙地问:“祭灶?”爹道:“茵茵你忘记了?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五村一户,各办三牲花果,前去祭灶,以保四时清吉、五谷丰登、六畜茂盛。”我懵懂地应了,放下铁镢往家返。

天高云淡,一团白云浮荡在天际。浓荫密林处,有鸟雀清脆啼呖。我哼唱《相思阙》:“你若像云霞,我就是一朵相思花,生在幽谷深涧中,独自散发清香。你若像溪流,我就是一座小屋,伫立在路边茅草中,等候路人光临歇脚。你若像姑娘,我就是一枝含羞草,长在园中花畹中,由你来采撷。你若像荆棘,我就是一个农夫,拿着镰刀割除它,让我亲爱的妹妹经过。”正当我在田塍上走得欢畅,倪二狗从一株辛荑树下飐闪了出来。旦见倪二狗:阔脸权腮,横眉微拧,似笑非笑。上身穿鸳鸯格瘦窄长衫,下穿宽大灌风的条绒裤,一双明黄运动鞋鲜亮的映入我的眼帘。“咦”,倪二狗愣了一愣,回脸瞧瞧,“怎么是淑茵吗?”他站住脚,热切地望我。我轻轻斜视,哼了一声,想要绕身而过。“嗳,淑茵你站下!”他一纵个步叉腰拦住了我。我淡漠地问:“你想干嘛?”倪二狗将手里拿的一件黑蓝色长袖大褂往肩上一撩,笑道:“原以为看错人啦,果真是淑茵。喔,你是何时回来的?”我目光躲避,正朝远处望,心里惶惶愤恨。倪二狗见我不回话,反倒龇牙咧嘴地嚣张起来:“你总拿高姿态鄙薄人。我二狗蛋又不是见不得人。淑茵,自打你们姐妹回了杭州,我还常常想念你们哩。”“哼,你算了吧!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注视着他,连讥带讽地说:“昨天晚上鄢翠枝来过我家,难道她没给你说?”倪二狗一听,双眉一紧,眼眸一亮。“没啊,她没有给我说。”倪二狗用手抓挠背上痒痒,紧接着一跺脚,道:“我那婆娘咋不给我说一声呢。”我见倪二狗说话咄咄逼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反而有些畏葸不前。我脸色沉郁,条件反射似地抖抖衣襟,恨哧道:“再别烦人,行了,我要走了。”说完,迈开腿往一边走。倪二狗定定地望了许久,喉咙里咕嘟不停,最后慨叹地转身而去。

我刚走出数米之遥,猛然又同鄢翠枝撞上了。旦见鄢翠枝:一身印蓝花布长衫长裤,扎一根粗粗的麻花辫,辫尾系根红绳,左右翘目而视。她身量未全,青胥素面,微带暗黄,只一双杏仁眼儿滚圆滚圆,十分灵动的清亮。“嗳哟,怎么是淑茵?”她蓦地一惊,讶异不已。我清浅的目光,使我抚过抚风摇曳的芦荻,抚过绿翠叠叠的青山,抚过波澜跌宕的河水,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笑意。而她,一脸感叹,神色像个羞瑟的新娘,望着我似乎有一丝忐忑。我嘴角漫上轻轻怨意,笑道:“我若没看错,你肯定是在找二狗蛋吧?诺,”我向身后指了指。鄢翠枝看了眼,走近我,掀起我头上披的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抚摸上面凸浅的花纹。鄢翠枝说:“这条蒙头纱从哪儿买来?真价漂亮。”“从杭州买的,一条五百块。”我带着一抹骄傲、得意、自满的口吻说:“看来你很喜欢?”鄢翠枝一听,忙摆手:“不,不!我就是问问。你不知道,乡下蚊蚋成灾,我一直想买一条这样的蒙头纱呢,可惜没买到。”我巧笑嫣然,目光里充满同情。“乡下最适合用它!”我软声软语道,“你若是真喜欢,我回杭州时,把它送给你。”鄢翠枝听了惊喜地凝目望我,一时哑然无语。好半天,笑道:“富汉子不知穷汉子饿。我是在找他呢,农田里的活忙得人头倒蒜,我怕他不干活儿,又躲在哪处纳凉休憩去了。”我们正说话呢,远远跑来一个孩子。鄢翠枝一瞧,笑道:“瞧,玲珑来了。村长家的孩子胆大,整天在外面乱跑。”玲珑跑了过来,我一看,红脸蛋儿,长梭眼儿,两只麻杆样的臂膀,胸前罩一件猫扑蝶的涎襟。鄢翠枝问:“玲珑,你咋跑到这里来了?”玲珑挤眼一笑,露出两个酒窝,一口白牙闪着瓷亮。“我娘说了,让我来找爸。”鄢翠枝见玲珑虎头虎脑,甚是好玩,逗趣道:“你呀,小心这片林子里窜出条大灰狼,那狼牙有这么长,那狼嘴有这么大,一口就能把你吞进肚子里。”玲珑眨着双眼,一动不动听完后,直摇头:“我娘说了,乡下没有大灰狼,你在唬我。”说完,登、登、登一溜烟消失了。鄢翠枝发现没能唬住玲珑,双眸里露出一丝慈爱。噘嘴一笑,对我说:“改明个儿来我家,我给你杀只鸡、宰只兔,让你美美吃一顿。”我望着笑了笑,一迭连声地答应。

我们伫立阳光下半个时辰,已觉浑身汗流浃背、热烘烘的。近外,野蒿密密丛丛,飞扬着白色花蕊,散发浓郁的香粉味。一只青蛙从脚下渠沟中蹦出,青翠带腻的皮肤让人看了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几只粉蝶,从路畔柳荫蹁跹飞出,在我们头顶追戏。鄢翠枝正要回家,村长微俯身体背着一大捆新鲜芦苇,领着玲珑走来。待走近,一眼看清楚是我,搁下身上的芦苇,笑道:“淑茵,你啥时候回来的?是给你爹帮忙来的吧?”他目光随和的注视我,像是与一个从未谋过面的人打招呼一样。我说:“不,村长!我把孩子抱回来了,想在乡下住几天。”村长又问:“葆君呢,也回来了?”鄢翠枝道:“村长叔,葆君和她一起回来的。”村长从衣兜掏出一支香烟,“啪”一打火机,冒出一股簇亮的火焰。村长道:“那天和你爹说话,也没听你爹说起你,怎么突然回来了?”鄢翠枝笑道:“村长叔看你说的,人家闺女想家了,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城里。”村长和蔼一地笑,将烟猛吸一口,深深地吸入鼻腔。村长问:“孩子也抱来了?”我说:“嗯!抱来了。都三个月了。”村长打量我,心里却狐疑地猜想:这闺女孩子才仨月,就带上回家了,也真有胆魄。鄢翠枝道:“村长你还没见,那灵童长得甭说有多可爱了。虎头虎脑,大眼大耳的,唏唏,真像观音座下的送财童子。”村长听了,不自觉得望了望玲珑,情不自禁地问我:“还没去铁柱家吧?你应该瞧瞧他爹娘和桃仙。”鄢翠枝知道村长一直怜悯铁柱,再看我脸色微沉,身子僵定不动,于是圜话道:“虽说铁柱家由村长照应,但必竟少个当家的。孙桃仙又有病,一家日子过得挺寒碜。”我目光盈闪,鼻子轻轻一触,耳朵上戴的蝶纹金流苏耳坠不停地抖动。村长深知我、葆君与铁柱的感情,心里不忍,遂言不由衷地信口说了一句。鄢翠枝眉梢上扬,嘴角一勾,凄笑道:“铁柱哥真可怜,英年早逝。孙桃仙哪能扛得住这种打击。唉!”我努力调整心绪,让自己一颗颤颤而战的心脏缓稳下来。“淑茵,咋可说好了,改明个儿来我家作客。”鄢翠枝抬手搭起一个凉棚姿势,向远处碧绿的田地一望,气昂昂地说:“我先去看看二狗蛋究竟有没有干活,那没头蝇整天不省心。”说完,哼着小歌而去,留下我和村长立在路畔。路畔长满菅茅,苍碧的枝茎上,逗留一只蜻蜓。玲珑发现了,蹑手蹑脚地上前逮。村长问:“你们大概要住几天?”我回道:“半个月!”村长又问:“上官家没有专人来送你?”我颦首顿额,回道:“香墅岭事务繁多,大家都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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