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搀扶萧老太太,缓步走向绿草萋萋的藕香榭。举目一望,旦见四处春意盎然,草长莺飞。萧老太太朝三楹茅楼的方向望了眼,潺声道:“前日,听说有个女工生了个娃儿,是怎么回事?”我登时一听,心里为朴蓉泛起一层涟漪。心想:那个薄命女孩,命运不济,前生坎坷,现今恐怕已身陷囚牢。略一沉凝,我回道:“奶奶,那女工还是个孩子,刚十七岁。名叫朴蓉!生了个女娃儿,是个弃婴,结果让警察盘问住了。”萧老太太眸子一亮,正要问我,眼前一只野鹎从藕香榭里啄起一只菜青虫,朴棱棱地飞过头顶。又走了几步,姒丹翚同沙棘花两人裙长步碎,腰肢软闪地急步走来。姒丹翚扶住萧老太太一只手膀,柔声蜜语地问:“老太太,您怎么走出来了?”萧老太太一望,衣着讲究倒也平常,只是耳朵上两串长有两寸的五瓣花银穗子吸引人,遂抬手摸了摸,笑道:“好丫头,戴着这么老长的穗子,真有雅兴。”沙棘花道:“老太太您不知道,那天上官先生任命她为采购部主管呢,她这两天正高兴着哩。”姒丹翚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咦”了一声,笑问:“淑茵姐,这串珠链好漂亮。”我见她满脸欣喜,卸下来递给她。“这是啥珠链,像是石子做成?”她又问。我应道:“是瑊石,一种有名的美石。”姒丹翚拿在手上,爱惜之余,不停地摩挲。萧老太太道:“是我送给她的,上回她雪姨从北京带来。”我想起朴蓉,忙怫叹地问姒丹翚:“朴蓉姑娘一事,警察是否追究?老太太倒很关心哩。”姒丹翚道:“前个儿听说托人给上官先生求情呢,让先生从中调解,不至于吃了官司。”萧老太太问:“那女娃儿咋样了?”姒丹翚笑道:“在医院呢,两天没给喂奶,几乎饿死娃了。”萧老太太一听,步态微微有些趑趄。我说:“奶奶,您就别操那份闲心了。一个女工,不知道爱惜自己,由不得别人。”萧老太太趑趄地向前走,经过马厩旁,看见上官黎和房胤池将鞍辔套在马背上,鞴好了马,准备牵到庄外。“孙儿,你是要去哪儿?”上官黎一回眸,发现老太太在我们的陪护下望自己,站定了。“奶奶,我出去撒会儿风,一会儿就回来。”萧老太太不放心,叮咛道:“那马究竟是畜生,小心别让尥了蹶子。”上官黎微然一笑,回道:“您放心,我小心着哩。”
我们缓步走着,萧老太太望见脚下俱是葶苈和茈草,提醒说:“这片园子冯花匠打理得不干净。说是花园,竟长些无用的野草、枯橛。”姒丹翚说:“别说是野草、枯橛了,一座茅楼上,总落着鸟儿,常见的欧鹭,野鹎,鹡鸰就在上面歇脚儿。”萧老太太环望四处,旦见斑的竹、绿的槐、青的松,依依几载斗穠华。粉的荷、红的桃、白的李,灼灼三春争妍丽。几处藤萝牵又扯,满榭瑶草杂香兰。姒丹翚说:“老太太,您瞧黎哥骑上马,真是又潇洒,又帅气。”萧老太太一望,上官黎跨马执鞭,马噔、噔、噔地跑起了碎步。我微有愁闷之色,扶稳萧老太太,笑道:“那天听尕娃子说,一株篁竹上有只金丝雀儿筑了只巢,不防咱们前去瞧一瞧。”萧老太太听了甚觉有趣,随同我们向那片篁竹林走。谁知,找见了一丛篁竹上筑起的鸟巢,又发现篁竹上重重褐斑,生出白茫茫的螽斯。萧老太太非常失望,责怨道:“好一株篁竹,让虫子糟蹋不说,雀儿的巢也岌岌可危。”姒丹翚说:“老太太若是稀罕雀儿,不防让冯花匠给篁竹上喷些专治虫子的药,也好保全这株篁竹了。”我附声道:“丹翚说的有道理。”
正说话呢,韫欢一脸急蹙地跑来。还未近前,已见汗水涔涔,满脸涨红。萧老太太笑道:“怎么把你喘成这样?像是做贼一样。”姒丹翚问:“韫欢,你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呢?”韫欢道:“王哥找你呢,说是要进一趟省城,让你随他去。”姒丹翚一听,心下疑惑:带我进省城,莫非是要采购染料。她不敢迟疑,随韫欢前往纺织厂。
第一三零章 鲍局夫妇捧淑茵
香墅岭接连三天暴雨倾盆,所有人静守房中,足不出户。忽一日,雨过初霁,娇阳惶映。我在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里焚上龙涎香,这样减淡湖水混杂暴雨的腥味。一款落地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同罩在毓秀楼窗户上的一模一样。空气中飘满荷花菱叶的清新香郁。一种不知名的树,纷纷扰扰,绽出雪白花蕊,不经意地飘在窗上。
我走进园里,一身红裙,使我有如昨昔那般娉娉袅袅。因感到丝丝沁凉,围上一条粉红丝巾,更让我如豆蔻枝头二月初。明亮如镜的水墨方砖上,隐约倒映出身姿,脚畔一丛丛茈草,一丛丛兰蕙幽幽香馨。远远一望,大榕树巨大的树冠仿佛一把斗蓬伞,遮蔽一方花草。一只黄莺栖在柳枝上,呖呖啼啭。
也许是在房中待得久了,我渐已慵胖,每走几步,浑身就不自在。走上回廊,几盆青瓷盆里,昨年新栽养的绿萼梅,像伏守寒冬一样,静静地保持生机,看不出任何仲夏的痕迹。廊檐上,垂挂上官先生的画眉鸟,望见有人走近,欢悦盈盈的发出一串啼叫声。
赏了半晌画眉,它啼声悦耳,与草丛里蛐蛐的叫声和谐相伴。不仅有蛐蛐,树梢上鼓噪着一阵阵金蝉的声响。我怕惊扰了它们清晨的欢乐,赶忙回避地走开了。我穿梭藕香榭,来至后苑荷塘畔。眼前满池荷花接天匝地,粉红俏枝。偶尔一朵白荷孱杂其中,似是万绿丛中一点白。荷花墨绿的叶脉已伸展开,荷叶上有青蛙,荷池中有红鲤,让人目不暇接。
正看得出神呢,上官仁带着鲍局长和鲍夫人在园中赏景。鲍夫人当真美若天仙,旦见:鸦云乌发,星月眉目,裙下一双红头小靴,轻捷灵利。这让我想起诗人王昌龄的一句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上官仁春风得意,一身笔挺西装,比实际年龄足小二十岁。他眉须灰白,鬓白如霜,黑框金边眼镜使他彬彬有礼。谁料,我孤单的身影被上官仁看见了。他招招手,将我唤上前。来到他们身边,我恭敬有礼地给他们问了好,这才知道,上官仁唤我上前,意图是带领鲍局长和鲍夫人赏园呢。
漫步走在园中,我像一个笨拙的向导,给他们讲解园中格局。必竟已是仲夏之日,娇阳似火。花好柳绿处,鲍夫人会坐下来小憩一会儿。我抬手取下脖间丝巾,揩了揩额上沁出的一抹汗。“佳人自鞚玉花骢,翩若惊燕踏飞龙。”鲍夫人望着由衷赞道。一听之下,我两颊绯红,羞惭不已。鲍夫人握住我的手,直叹我是个温婉娴德的好媳妇。而一旁的鲍局长,一脸漾笑,微微蹙起的额纹让人觉得份外亲切。我处事谨慎,一颦一笑,张驰有度。鲍局长和鲍夫人见我知书达理,举止翩翩,有心拜认我为甘女儿。
待坐回毓秀楼里,上官仁和梁婉容,鲍局长与鲍夫人四人猜牌掷骰。鲍夫人仪态万方,处处矜持,虽带三分滑腔,却媚於语言。
大家一直玩乐至午时,玉凤穿着双襟斜扣薄衫,露出白皙双臂,一条烫得平平整整的灰色暑凉绸长裤,一双藏青礼服呢面方口布鞋,双手微蜷地走来,问:“梁夫人,午饭已做好了,是否要上桌?”梁婉容一看时间,已是十二点整,将桌上纸牌一摊,笑道:“行了,午饭已好,兴致若好,咱们饭后继续。”鲍夫人眉心微蹙,仿佛心有不甘,露齿笑道:“那就依夫人的,午饭后仍由我作庄。”阙美娟抱着上官灵童,我就帮助玉凤将烧好的饭菜摆上桌。菜是平常的四荤四素。四荤有:荠菜千张卷、桂花糯米藕、江南炒年糕和瑶柱扇骨褒萝卜。四素为:鲍汁杏鲍茹、南乳粗斋煲、蒜香秋葵和湘辣竹芹。梁婉容让我坐陪,我拿起酒盅各自斟满一杯。上官仁问鲍夫人:“每回来山庄,夫人都遮头避尾,这一回非要痛饮几杯。”鲍夫人见上官仁谦逊温和,心里高兴,轻开尊口,道:“既然上官先生诚挚相邀,这次定不负厚爱,与你们多饮几杯。”我静坐鲍夫人身旁,一只手微撑下巴。阙美娟怀抱灵童四处走动,有时,会从房间走出来,让灵童看一眼我,因为这样就不会哭闹。有时,她会伫足阳台上,逗引画眉啼叫。上官仁举起一盅酒,笑道:“鲍局长、夫人,虽说两位来山庄不是头一回,但每次来都使我倍感亲切,鲍局长为我建成芙蓉镇最大的一处排污设施,缓解了纺织厂多年污水处理压力,现在整个芙蓉镇百姓都齐声夸赞哩。”鲍局长和夫人亦举起酒,只听鲍局长轻描淡写地道:“作为我镇环保工作者,自然要抓实干、动真格!区区一点功绩,何足挂齿。”说完,与夫人一起乾尽了酒。梁夫人道:“请鲍夫人尝一尝玉凤烧的菜,合不合口味,下回让她改正。”鲍夫人拿起筷子,在一盘蒜香秋葵里夹起菜,街入口中。接着,又夹住一根瑶柱扇骨褒萝卜,搁进食碟里。鲍局长一样兴味盎然,夹了一块南乳粗斋煲中的菜,轻轻嚼动。梁婉容迫切地问:“怎么样鲍夫人,今天玉凤的手艺还合口吗?”鲍夫人咽下菜,酥香脆嫩,汁腻味浓,合其品味,于是竖起了拇指,笑道:“真不错!玉凤每回烧的菜都让人回味无穷。下回我宴请客人,就把她请过去,给我作主厨,梁夫人你不介意吧?”梁婉容一听之下,连连允诺,还将玉凤唤了过来:“玉凤啊,你听到没有,鲍夫人要聘请你掌一回勺,做一回主厨呢。”玉凤躯恭卑娴,含眉点头,欣悦道:“既是鲍夫人之意,玉凤定会竭尽全力,在所不惜。”梁婉容笑道:“鲍夫人,今日还有一道鲜汤,一会儿让玉凤盛上来,你再尝一尝,如何?”鲍夫人喜形于色,频频点头应着。我给鲍夫人夹了一块湘辣竹芹,搁在食碟里。鲍夫人侧目而望,只见我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一阵啧叹,褒奖道:“淑茵小姐虽出生贫微,却生来有傲骨出众的气质,一颦一笑,皆使人怜香惜玉,我倒想起《红楼梦》中那位娇风拂柳的林黛玉了。”鲍局长笑道:“你的话不算恰当,我看淑茵小姐性格如我,虽有一点冷峻灼华,却也袒真热情。”哈哈,大家顿时玩谑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