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祥和宁静。天边云蒸霞蔚,一团红彤彤的火球隐浮天空,就要喷薄而出。燕子飞掠空中,飞入梦蕉园里。嵌雕阑芍药芽儿浅,伫蓬亭牡丹艳艳开。草丛芃芃,蝉声喧嚷,穿过树隙的阳光醉意盎然。湿雾伴随晨岚,幻化成飘飘冉冉光晕。香墅岭像是披了一件圣女的薄衫,庄重肃静。
我们坐在宝车里,探出头泪水涟涟地向众人道别。我说:“公公,婆婆,奶奶!你们都回去吧,淑茵和黎哥会一路小心紧慎。”萧老太太拄着凤殇藜木仗,老泪纵横,道:“好丫头,安顿好你娘,让她养好身子,别急着回山庄。”梁婉容嗲怪地乜了一眼:“妈,你别瞎操心了。淑茵不是孩子啦,会懂事。”上官仁伫立宝车前,殷殷咛咛道:“困了就停车,千万别强行驾车,路途遥遥,注意休整。”上官黎笑道:“爸,黎儿知道。你别说了,带奶奶回房歇息。”余鸯立于一旁抽抽啼啼,几个女工顾不上她,纷纷给我道别。“淑茵小姐,保重!我们等你回山庄。”“小姐,一路上注意安全,一定别有差池。”众人莺莺燕燕,倾诉离别之苦,上官黎抬腕一看时间,已整九点钟,心一横,发动马达驾车驶出山庄。
“天意秋初,金风微度,城阙外画桥烟树。看初收泼火,嫩凉生,微雨沾裾。移画舸浸蓬壶。报潮生风气肃,浪花飞吐,点点白鸥飞近渡。风定也,落日摇帆映绿蒲,白云秋窣的鸣箫鼓。”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一路上车况出奇的好,不曾修理,也不曾停顿,驾车整整一天半后,我们驶入承德境内。天边云卷云舒,一绺落霞辉映万波清潭水,烟姿浩渺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水面清澈莹碧荡漾无限。一艘船上,一个老翁放声唱歌:
溪水漾,荷花荡,万波烟霞横水上,风含翠篠悠悠净,雨裛红蕖淡淡香。
世上功名蝇逐利,人间恩爱贞操情。无欲无恨苦作舟,痴痴魍魉皆避回。
我听见耳畔撩动人心的歌声,心里难过。上官黎回脸瞥望,龇了龇牙齿,淡淡道:“怎么又难受了?要不要停车休息一下。”我在脸额上抹了一些薄荷油,微感清凉润滑。“不!不要停。快进雾山镇了,进了雾山镇小半个钟头就到家了。”我微闭双眸,脑海闪现家乡的一幕幕:村头,一棵高大的檵木树,皇姑河养育着父老乡亲,铁柱哥,徐大娘……全都支离破碎地拼汇成一副图景。恍惚中,我深闭双眸,任由泪水恣肆滑落,竟沉沉睡去。
天色昏蒙,细雨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疾风啸过,雨腥愈浓。我们在这样的天气中到达了村庄。我爹因等候许久,一双老花眼揉了又揉,一只手扶在檵木树上。“爹!”我打开车门,迈步跨出。一望见我们,我爹立时掩泣悲嚎。望此情形,我和葆君隐忍的泪水随之哗然飘落。我爹说:“你娘,怕……怕久生顽疾……”我蓦然听来恍若三生隔世,遽然变色。“爹,你别怕。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说病就病了呢?”我摇撼着爹的身子,拼命大叫。葆君踏着步子飞奔进屋。上官黎垂手站在我身旁。大爹黄天豪哀婉道:“孩子,快进屋瞧一瞧。”身摇意晃间,我颤颤巍巍狂奔入屋。“娘……娘……”我失口大喊着娘,一进屋,葆君抓着娘的手嘤嘤低泣。
我上前端祥娘,只见她脸皮松驰,目睫微垂,鬓角衰白,仰躺在炕上,正喘着粗气。“娘,女儿不孝,回来看您了。”我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雷雨,刹那泪落如泉涌。我娘轻睁双眸,笑望我们,微声叹道:“娘是老顽疾了,这回只怕真挺不住了。”“不!不会的。”我攥紧娘的另一只手,埋头大哭:“有女儿在,一定能治好你的病。”上官黎近身炕前,说道:“妈,您老糊涂了?现代医学发达,没有治不好的病。”我娘看着上官黎,心里欢喜,泪水倾倒下来。娘吃力地抬高音调,说:“好女婿,来,坐我身边。”上官黎便点头坐在炕头。黄天豪和我爹肃目而立,天色将晚,耳畔不时传来鹁鸪孤独的啼唤。窗外雨声潺潺,我娘双唇紧抿。半晌过后,她的嘴唇抿得发白了,像涂了一层淀粉,缓缓吐出话:“茵茵,你公婆可好。我实在过意不去了。”我咬紧嘴唇,恨不得要咬出血来,忙不迭回道:“好!好!他们都好。公公婆婆让我给你问好。他们都很担忧你的身子。”听完后,娘眸中一亮,脸露笑意。一袭湿风从窗棂缝隙间穿梭而进,扑在人脸上滑腻腻的。我爹大体讲述一通娘的病况后,我们才知道,原来娘是惜憾钱,不舍得进医院看病,一熬又熬,拖累至此。“娘,你好糊涂啊。”我和葆君双双爬在她身上,伤心恸哭。上官黎已眸中湿润,劝解道:“眼下,最要紧之事,是尽快带妈进省城大医院治疗,久病难医呀。”黄天豪道:“那好,明早带她上省城。”
夜色袭来,一轮皎月拨开云雾悬挂苍穹之上,银辉清泻,洒落在我家篱笆院里。众人吃喝完毕,商榷进省城给娘看病事宜。因为娘得了严重的肺痨,肯定需要一段时间治疗。所以,我们最后一致决定,由我和葆君轮换进省城照料。“娘,”我攥紧坐在藤椅上的娘亲的手,好言相劝:“到了省城自有家人安排,你只消静心养病。”葆君道:“明天,先由我和爹、大爹送娘去。等中途由姐和姐夫照料你。”娘脸色苍白,目光黯淡,点头应着。“娘,”我拿出梁婉容送的金银细软,塞到她手上,“这是婆婆的微薄心意,让你收好。”我娘缓缓打开绢帕,明晃晃碧荧荧,包裹着无数细软,使她轻愁薄怨起来。“茵茵,让你婆婆破费了,这怎么好啊。”上官黎凝眉轻笑,道:“我妈素行菩萨心,常吃斋念佛。这些金银细软早已准备了,只是没来得及送。”说着话,我给娘洗梳头发,一面给她讲些趣事儿。葆君和爹收拾好炕铺,只等着我们早早歇寝。我一壁梳一壁轻声道:“是女儿不孝,嫁得远,伺候得少。待日后娘的病好些,我会接娘在毓秀楼里住些日子。一来疏心散疾,二来陪我和公婆絮絮话。”娘静静地坐着,任由我给她梳发,脸庞上绽出一抹笑意。“茵茵,你公婆待你可好?上官黎待你又如何?娘的心总记挂你,一时半刻也不敢闲适。”我拿着鸾蓖微一思虑,给她脑门后盘一个发髻,回道:“公婆自是待我好。上官黎……黎哥待我也好。娘别再为我操心了。”月光轻轻落满娘清瘦的脸庞上,我望见娘眸中带泪,流露无尽眷意。“茵茵,你也别瞒娘。葆君都给我说了。”娘说着,一抬手揩了揩惆怅的眼泪。
上官黎感到窒闷,一人走出篱笆院,踱步走至村口。村旁,一条小河蜿蜒流淌,河水清透的汩汩潺湲声远远便能听到,月辉下他茕茕而立,遥遥望去,像一道苍凉的剪影。
翌日天亮后,大爹黄天豪来得早,张落我娘进省城承德住院治疗。我爹安顿好我和上官黎,带着上官黎给的二十万块钱,同他们上路了。送走了亲人,家中只余有我和上官黎。我们每日悉心喂养家里牲畜,时间如飞梭而过。一晃已是五天后,我站在羊圈栏里正添饲加料,身后黄静婷一脸灿笑悄然而望。
一回脸,我发现黄静婷伶俜而立。旦见:一身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裙底边缘有细窄的珊瑚色花线做点缀。双臂白皙半裸在外。指尖涂以寇丹,莹闪鲜明。脖颈上戴一串錾花钯金项链。手腕各有一串石榴石玉珠链,闪金镶玉,自显妖娆。而她一头微棕色飘逸的长发,柔柔舒展的垂在两肩。额头之上,墨色镜框竖插头发深处。相形一望,高挑的体态,美媚端正的形貌,让我着实长嘘一声。我正欲开口,她已抬手,抚摸我胸前一串名贵的翠玉银杏叶欧泊项链。看了一会儿,又抬手抚摸我耳朵上两只挂珠祖母绿耳钉。
我喜然一笑,急切问:“姐姐何日回来?为何不声不响?”黄静婷垂下手臂,捂了捂鼻子,回道:“昨个儿来的。听说你娘到省城治疗,妹和妹夫也都来了,今天就来看你们。”我离开羊圈,她随我进入篱院。黄静婷道:“佩戴如此名贵的项链,却站在粪堆里,实在有失妹妹身份。”我轻颦一笑,说:“何来身份?姐姐是在取笑我了。”正说话呢,上官黎从屋中走出。“我当是谁的声音,原来是静婷姐来了。”他温文尔雅地问。黄静婷尚未回话,只打量上官黎。旦见:面如银盆,天庭饱满,地角丰圆,两道剑眉,一双俊目。一身休闲着装,使他那张惊为天人帅气的脸庞愈显突出。“姐姐怎如此看他?是不认得了,还是……”我见黄静婷半天未吱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妹夫,你发福了。瞧你的肚腩,俨然像个三月孕妇。”她笑瞋地说。“哈哈,这是真的么?静婷姐好眼力。”上官黎失声笑了几声。我将黄静婷按坐在椅凳上,她轻掀裙裾,跷起了腿。“姐姐毕业了吗?见姐姐一回实属不易。”我给她洗了一盘桃杏果儿,拿给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