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俄见烟霞浮空乌云蔽日。大朵云团像泛起的泼墨浪花,在天边凝成沆瀣一气的水露。水露愈积愈沉,像膨胀的布兜,转而渗漏,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珠。香墅岭门口,木木袅袅地伫立一个人。他打着一把描画纹水浣莲瓣图案的油壁伞,四下张望。伫步许久,拿出手机,又阖上机盖。正要准备离开,一群婀娜少女迎面语笑喧阗地向山庄走来。“姑娘,”他唤了一声经过身旁的少女。“沙棘花,”秦嗣嗣撇脸对沙棘花说,“快瞧,美哥在唤你。”沙棘花瞥目一望,眼前男孩,俨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高富帅模样。他的个头足足有一米八,浑身上下是米蓝休闲套装。左腕上,戴着一块荧荧碧绿名表。胸前轻轻幌动一串鎏金“+”字项链。沙棘花有些惊异,慌忙中应道:“你在唤我吗?”“嗯,”男孩用清爽的口音笑道:“我叫范黟辰,是上官嫦的朋友,不知道她回来没有?”沙棘花和众女工一听,原来是找上官嫦的,纷纷掩嘴发笑。“我有那么好笑?”他再次问道。秦嗣嗣走前几步,笑道:“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上官嫦是否回来,也许,你可以进毓秀楼问问。”范黟辰举棋不定,伸长脖子向山庄里望了望。沙棘花又笑道:“来,我们带你进去。”
毓秀楼大客厅里,围坐上官家最亲近之人。萧老太太手捻金丝楠木佛珠,正襟危坐在沙发中首。她的两边,坐着上官黎和上官嫦。我与葆君坐在倚窗下的藤椅上。而上官仁和梁婉容,坐在大餐桌旁的椅子上。只听上官嫦说:“新疆分裂势力一直在鼓动不法份子搞破坏,我们在学校就听到消息了,同学们都义愤填膺。”上官仁道:“最近几年,中国社会动荡,邪教猖狂,人心慌乱,社会各界都在痛斥恐怖行为。”梁婉容气昂昂地道:“自从暴徒份子打砸抢掳了我的[碧月绣坊店],我就担心起葆君的安危,我打算再给她找一个帮手,两人相互有个照应。”我心神不宁,异常难过,望着窗外斜风细雨,闷雷阵阵。客厅一角,鹊檀香炉紫烟细细,飘满客厅。葆君回道:“娘的身体一向健康,肯定是牵挂姐姐所至,要不然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梁婉容忾声道:“淑茵嫁的远,当母亲的,都是一块心病。这样也好,由黎儿亲自开车送你们回家,多住些日子,等过阵子你娘情况稳定下来,你们再回来。”上官嫦问母亲:“鲍臻芳是否来过?我的耳环是否送来?”梁婉容一脸迷惑。我站了起身,从壁柜里拿出玲珑袖珍八宝攒盒,递给上官嫦:“是这个吗?”上官嫦打开盒盖一望,黄色锦缎上,正是她所要的一对耳环。上官嫦喜上眉梢,将耳环戴在两坨饱满的耳垂上。“嫂嫂,好看吗?”她问我。我扭头端量半天,笑道:“真有眼光,非常漂亮。”上官黎问:“鲍臻芳回芙蓉镇了?”我笑道:“嗯!昨天来给上官嫦送的耳环。”上官嫦笑道:“哥,你为何如此关心她?”上官黎温雅地笑了笑,道:“是房胤池和金寅钏关心,天天打探她的消息哩。”上官嫦掩嘴一笑,嘲笑道:“原是那两个呆木瓜,真是癞□□想吃天鹅肉。”
楼门外,突然有人尖起嗓子喊:“上官嫦小姐,有人来找你。”上官嫦听见,便急忙走了出去。上官嫦一开门,范黟辰挺着腰板,举伞垂立墙沿。“范……怎么是你来了?”上官嫦刚喊出一个“范”字,已羞的脸色通红,那模样就像熟透了的水蜜桃,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水来一亲。范黟辰含情脉脉,一本正经地笑道:“我想来看看你。别无他意。”上官嫦眉心微动,额头紧蹙,心脏怦怦乱跳。“那就进来吧。”她说道。
范黟辰随在上官嫦身后走入毓秀楼,大家的目光立时闪电般凝聚向他们。两人默不吱声,穿过客厅直接上了二楼。上官仁看了好一会儿,对上官黎说:“黎儿,准备带多少钱去丈人家?”上官黎思忖微晌,笑道:“爸看要带多少?”上官仁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道:“那就带上三十万吧,去一趟丈人家也不容易。那边,恐怕七大婶八大姨的有不少眼睛盯着。”上官黎移过目光望向我,我却无精打采托着下巴坐着,独自思量,情殊怅恍。梁婉容站了起身,对我说:“淑茵,随我上楼来,我有些戴不完的金银细软,你拿去散济给亲友。”我怔然一回神,应着她往楼上走。走进房中,梁婉容拿一把钥匙打开墙旮旯保险柜,小心翼翼取出许多白金黄银珍贵细软,铺呈在桌面上,旦见有:
九弯素纹平银镯子一只;
蓝宝石祥云纹饰手镯一对;
有名贵上好湘江珍珠数十颗,玛瑙玉石一块,翡翠琉璃杯一只;
白金鎏纹錾字碧玉玺手链一串;红麝香珠二串;
金戒指一枚;金币数块;
另有镶金串绳链两条;金耳环两对;绿松石镯子一只;金丝楠木佛珠一串。
梁婉容将它们包裹在一块绢帕上,打上结塞进我怀里。“记住,给你娘问个好,把这些细软送给她,由她处理最好。你们那些亲友全都热忱,不要薄待了。”我木然点头,只觉得热泪盈眶:“妈,我知道啦。”我将要走出房中,又叮咛道:“路上要留神,千万别让黎儿打瞌睡。路途长,你们姐妹要提醒他开好车。”我感激地频频点头,眼前缬乱一片。
晚上,家宴是在一个沉闷压抑的氛围中开始。仅管家宴丰盛,玉凤一连烧了十数道菜,大家却少言寡语。上官嫦将将尝完几口菜,直喊着肚子疼,无耐之下,葆君扶着她上楼休息。我在碗里盛了一汤匙醪糟汤,喝了几口,感到胃里酸涨,于是拿起餐巾纸沾了沾唇,准备离开。
上官仁笑道:“茵茵,怎么不再吃点?明天回家,今天可要吃饱饭。”我看着他,萧老太太又在看我。我只得坐下。上官黎吃着一碟熏鱼,淡声道:“爸,你别管她了,赖人赖命,每回都挑三捡四。”我望望上官黎,转动桌上一只琉璃杯。梁婉容问:“你是胃不舒服,还是?”我回道:“嗯!胃里泛酸,像是着沁食了。”萧老太太放下筷子,关慰道:“孙媳妇啊,不是奶奶说你,我上官家族全指望你给传宗接代呢。这胃肠不好,可不是小事,大人吃不好,孩子就受罪,千万要注意身子。”我眼睫毛轻轻忽闪不定,嘴唇泛着灼热,一脸娇憨,回道:“奶奶您放心。我的身子我知道,注意着呢。”众人吃完饭,眼看窗外暮色将至,微雨收敛,一片阒寂祥和。
我走出毓秀楼,不觉间来到竹茅楼。四下张望,传来女工们呼天喊地的嬉骂声。只听一个女工油腔滑调地笑道:“范黟辰……你们听听,多绅士的名字。姑娘,我叫范黟辰。”众人附和笑道:“长得那么英俊,可不是找你哟,人家是来找大千金上官嫦的。”我走上楼,猛然同走出来的秦嗣嗣迎面相遇。“嗳哟,怎么是淑茵姐?”秦嗣嗣着实一愣,拉住我的胳膊往房中拽。“不!嗣嗣,我就不进去了。”我推托着,连连往后退。秦嗣嗣满脸灿容,向房中喊了声沙棘花。立刻,沙棘花走出来。“淑茵姐,”沙棘花惊呼道,“怎么站着?快进来。”在她们连推带搡中,我扭捏地走入房中。众女工约摸十数个。旦见个个妖娜,个个俊俏。沙棘花上穿窄领低胸衫,粉俏荷叶滚针袖口,下配蚕丝款长裤,裤脚一溜黑色花饰。而秦嗣嗣则是一身明熠熠亮辉夺目碎花裙,裙中以橘红染映大裙摆。她面庞红润,纹着两道黑眉,眼睫毛下的眼眶画着黑纹线,双唇涂抹唇膏。耳上戴着绿豆大小的碧绿耳钉。一只手腕上,有一只镶银翡翠玉镯。十指上涂着红色指甲油。一个女工按住我的胳膊说:“姐,快来坐这儿。”我微声一笑,见她们有的掷骰子,有的做针黹女红,还有跳舞的、髦跷的、嗑瓜子的,显得其乐融融。沙棘花贴近脸,问:“姐,脸色咋不对,一脸泛黄。”秦嗣嗣近到我身边,望了望,惊怪道:“是呀,像是心事重重的。姐,你有啥事,快说出来。”我坐在她们的寝床上,心里像绷着一根绳,正一点一点勒得我透不上气。我半天才回道:“明个儿我和葆君回承德。”秦嗣嗣一听,急切地问:“咋了,姐要回承德?”我一蹙眉,轻轻点头,道:“我娘病重,十万火急,催我俩回承德。”众女工一听,立时唧唧哝哝起来。“姐,你娘啥病啊?严重吗?”“是不是想你们姐妹了……”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纷纷诉说。我鼻翼轻动,泪珠溢眶,却坚忍着没有掉下眼泪。我说:“应该还好,好像需要动手术哩。”沙棘花“噢”了一声,想着事情一样凝束目光。“姐,那你们咋回?”有人问。“我们……上官黎送我们回家。”正说到上官黎,葆君在竹茅楼外大声喊:“姐,姐夫在找你,让你回去呢。”我蓦然一惊,随即站起身。“妹妹们,明个儿我们就回,你们不必担忧,一月半月,我们还回来,到时候大家在共同相聚。”说完,我在她们的目送下走出竹茅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