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赎(126)

借着众人聊侃的当儿,葆君拿起刺绣认真地绣开了。尕娃子凑上前,问:“姐绣的是啥?”葆君一笑,说:“姐绣的是天上王母、地上西施。绣的是月宫嫦娥、凡间织女,你可认得?”尕娃子摆手道:“不认得!只听说过,听说过。”众人见他逗趣,推了一把,谁料,撞上了葆君,一霎时,葆君一根手指被针尖狠狠地扎了一下。“嗳哟,”葆君尖叫一声,疼得两眼泪汪汪,好似那雨后菡萏洒珍珠。众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吁长问短。尕娃子抓住葆君的手,急切地问:“好姐姐,还疼不疼,是尕娃子不好,我该死。”葆君忍住痛,嗔怨地说:“不痛才怪哩,我扎你一下看疼不疼。”众人不留情面地数落尕娃子,尕娃子自抱自怨,静坐床沿上,不折腾了。

王瑞贺双眉一凝,走近葆君,攥紧她的双手,轻呼着气,说:“你真马虎,半会儿功夫也要忙里偷闲地刺绣。”我拿出绢帕,揩尽她指尖上的血渍,埋怨说:“十指连心痛,尤其扎在手指上最是痛了,你真让人操心。”葆君抹了抹眼泪,强装无碍,笑道:“没事,一点不痛了,我逗你们玩哩。”单卉笑说:“葆君起早贪黑的绣制,真是劳神劳心。哪一天出门好好散散心,放松放松,别委屈了自己。”喻宥凡说:“葆君太辛苦了,快到年未了,明天正好是周未,大家进酒馆里消遣消遣,你们说咋样?”王瑞贺一听,笑道:“大家共同出钱AA制,好好摆一桌,大家行酒唱歌,像有钱的主乐喝乐喝。”尕娃子跟着说:“太好了,好久没出庄园,大家要玩个痛快。”哈哈,大家一起放笑开了。

众人正在说话,玉凤忽然涨红了脸,登、登、登地跑进房,道:“淑茵葆君,你们还有心情说笑,老太太心痛病犯了,正躺在床上叫苦不迭。一家人围着打转转哩。”我和葆君一听,两人俱是怔悚不已,半天没反应过神来,玉凤牵住我的手,说:“快随我走,平时里数你会照料老太太,看一看她想要啥,想说个啥。”我吓得觳觫发抖,两腿不听使唤。众人已齐齐立身惊慌失措地望着。“姐,别站着,我跟你一起。”葆君和玉凤拉着我,我们直往毓秀楼跑。屋外下着瓢泼大雨,月雾朦胧,看不清石墀小路,三个人在夜雨中凭借往昔印象,一脚深一脚浅,奔向毓秀楼。此时,在大客厅里,萧老太太躺在软榻上双手捂着心口,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呼喊。在她身旁,焦灼地肃立着上官仁与梁婉容。“老太太,你……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一看见萧老太太,我立时扑将上前,问个不停。梁婉容颤抖地伫立一边,望此情形,一个劲地催促上官仁尽快找医生。上官仁一迭连声地说:“不要急,稍等一会儿,医生马上到。”

我望着萧老太太容颜儡悴,心疼地说:“老太太您别急,要不让我给你撚一会儿胸口,这样也许就会舒服一点。”萧老太太哼了一声,回道:“我只觉心胸瞢蔫,这阵子天天操心着孙儿的事,想是……”

我低泣道:“老太太您别说了。”上官仁想把母亲抱回房间,但梁婉容坚决不让碰触,因为她知道,这种病人不宜轻易挪动。众人久久等候,终于等来了杜纤云,夜色里他被雨水淋透。一进门,上官仁立刻将情况告诉了他。杜纤云是个行医数载的老大夫,面对眼前情况,他见怪不怪。杜纤云一面安抚萧老太太的情绪,一面从药葙拿出数粒药丸:“老太太您服下药马上会好,别担心我会治好你。”萧老太太吞服下了药丸,闭目微养,众人急切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过了半晌,杜纤云又问:“您觉得怎么样了,舒服一些吗?”萧老太太睁开眼,回道:“好多了,劳烦大夫了。”众人一听,才松了口气。

我忧怨地望望众人,唯独不见上官黎,心上只觉一阵溧冽,问道:“黎哥哪去了?怎么又不见他?”上官仁为他开脱,撒谎说是去一个伯伯家了,待晚些时候回来。我相信他的话,心里悝笑自己,一个外乡妹总想着麻雀会飞上枝头变凤凰,简直是痴心妄想。我更明白,萧老太太的话已代表了上官家族对上官黎婚姻的一丝牵挂。我的心变得木讷。众人盼望着萧老太太尽快恢复神志,围绕她的身旁嘘长问短。萧老太太似乎渐渐有了神气,微微坐起了身谈笑自诺。只有梁婉容,坐在一旁,拿纸巾揩脸庞上的泪痕。这是婆婆来芙蓉镇后头一回犯心痛病,让人措手不及。梁婉容粉悴胭憔,神情哀婉地道:“妈,您可把我们吓坏了,您这毛病,今个儿怎么就犯了?是我们不孝心,给您添赌添气了。”上官仁附在一旁说:“黎儿的事让您操心了,也难怪他是一个那么固执的人。”

杜纤云给萧老太太号了脉象,接着拿了一些药给上官仁。上官仁感激地望着,递了一支烟,说:“多亏您及时赶到,否则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杜纤云说:“只要老太太无碍,就谢天谢地了,好了我也忙完了,该回去了。”雨夜,杜纤云在张司机的护送下走出了毓秀楼。我见萧老太太嘴角干瘪,于是捧来一杯清茶,说:“老太太,您好生休养,喝杯茶吧。”萧老太太酽酽地喝了一口茶,又闲苦瑟,像鸡拉白痢一样,吐在了痰盂里。“老太太您是闲这茶不好,还是……”我探索地问道。萧老太太慢慢直起身,拄着藜木杖走动:“浓茶瑟的我嘴角发麻,哎唉,人老了,喝啥也不香了。”我随在身后,一手轻抚着她的臂膀。

大约一直折腾到晚上十一点钟,上官黎匆忙返回。当他听说萧老太太犯了心痛病,急不可耐得想进她的房间看望,我却治止了他。“这么晚了,奶奶一定休息了,你别打扰她了,明天再说。”上官黎执拗不依,我就阴阴郁郁地冷下了脸。上官黎一看,想了想,笑道:“好了,那听你的,明天再看望奶奶。”上官黎说。

当天晚上,我奉命一夜守候萧老太太。我横下心,咬紧牙,像个钢铁战士一样,在萧老太太的卧房一直守至天明。第二天早上,烟霏雨散,香墅岭笼罩在一片紫色雾气之中。茱萸和篁竹像抽出了新节绿茵茵的。阳光温暖如煦。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形单影只地飞过。萧老太太的房间里,大家用温和的神情望着她。只见她髯髯银发飘落眼眸上,眼眸深陷,蓄着一汪晶莹的泪花。上官仁和梁婉容问她还有哪儿不舒服,萧老太太说:“淑茵悉守我一夜,真是太感谢她了。”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感激涕零,不再言语。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我揉着微微酸涨的双眸,哈欠连天。我有心将萧老太太赐候好,照顾好,让上官家人对我刮目相看,所以,一晚只阖了一回眼。到了中午,用过了午饭后,萧老太太想进兰蕙园走一走。于是由我掺扶。“老太太,园中花木将要谢尽,您还想看什么呀?”我掺着她的一手膀,两人在兰蕙园漫步。萧老太太说想瞧瞧鱼儿,我又扶着她前往后苑荷塘。荷塘边,长着一株乌桕树和一株枸橼树,尤在夏日,树叶参天茂密,蓊蓊郁郁。我们慢慢走着来到荷塘边,望着戏水锦鲤,萧老太太笑逐颜开,说:“塘中的鱼长得肥硕,游得欢畅哩,丫头,是谁在喂养它们?”我回道:“老太太,您可真操心,这塘中的鱼啊,平日里全是冯花匠在操持看护着。”正说话,耳畔传来一阵阵啁啾的鸟啼,“咦”了一声,萧老太太寻声看。“老太太,声音好像是从篁竹丛里发出。”我说。萧老太太听得心悦,笑道:“走,过去瞧一瞧是什么鸟儿在唱歌。”两人遂前往篁竹丛。

果然,尚未走近一片篁竹,一只黄雀在枝头啼叫。萧老太太甚为喜欢,眸光里闪出沉静怜物之光,让我扶稳悄悄观察。鸟儿绿爪红嘴,一身鲜斑亮丽的翎羽,煞是好看。谁料,“嗵”一声,一个弹丸不偏不倚击中了它。立时,黄雀“扑”的一声,从树枝上堕落。“嗳呀,”萧老太太一声惊叫,急急走近,发现小鸟回天乏力,动弹不得。再回脸一望,尕娃子拿着一个弹器,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萧老太太埋怨道:“你怎么把它打死了?”我亦问道:“文准灼,你胆大包天,谁让你这么做的?”尕娃子嬉皮笑脸,阴阳迭气地回道:“只是因老太太好奇,我便把它打下来看个清楚,岂不更好?否则,我们一惊扰它,它就飞走了。”萧老太太一听,脸庞泛青,气得直咬牙,吩咐他捡起黄雀。于是,尕娃子将黄雀捡起来,捧在掌心间。此时,黄雀已折断了翅膀,瞪大瞳孔,一动不动。“你就不应该打它,”萧老太太责怨地又说,“佛言: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此今好了,黄雀儿飞又飞不起来,逃又逃不掉,活受罪了。”尕娃子立在篁竹下,胁肩谄笑,抖动一身小鲜肉,观察黄雀渐渐地阖上了眼。萧老太太好一通责怨,最后气绿了脸,一转身,拄拐一搠一搠往回走。回到毓秀楼,梁婉容拿来衣裳让我清洗,我提上戽水桶,拿着木盆,来到后苑乌桕树下。午后的阳光里充满桅子花的淡淡清香。温暖的风,徐徐吹拂着我的脸庞,我把头发取下来,用手指轻轻梳着,然后,盘一个发髻。我在嘴里一面哼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蓝色花一丛丛,名叫做勿忘侬,愿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花虽好有时死,只有爱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终,信我莫疑。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一面把衣裳放入盛水木盆里用手洗。鹪鹩在草丛深处跃动,偶尔,发出一串串美妙动听的叫声。它的啼叫声伴着我的歌声,一直到我洗完所有的衣裳。“淑茵你快来,”忽然,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唤我。回脸一瞧,原来是上官黎。“快过来呀,”上官黎爬在草丛里,见我坐在板凳上,大声喊道。我紧忙直起身朝他走。待走至身旁,才发现他正在端祥两只蛐蛐。“嘘”他轻声地对我说,“你快爬下呀。”我迟疑着,但又不敢违抗,只能顺从地爬进草丛。上官黎神秘地比划:“你瞧,它们俩儿在谈情骂俏哩。”我仔细望着两只蛐蛐,每只身上都有长长的触须,还微微发出声响。我问道:“已经冬天了,草丛里怎么会有蛐蛐?一定是从洞穴里钻出来喘气哩。”我扯了扯他的衣裳,又说:“小心,别让它咬着你。放生吧,不要打扰它们了。”上官黎静心专注地望两只蛐蛐,根本没搭理我说的话。我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我不理你了。”上官黎一看,将两只蛐蛐放在手掌心,也跟着站了起来,道:“别怕,它们不咬人。”我问:“那你抓着它们做什么?”上官黎笑道:“当然是拿回家耍逗的呀。”说完,攥住两只蛐蛐走去毓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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