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主任同葆君相约之后,带着众人逶逦地走出了绣坊店。葆君感到受宠若惊,博得众人嘉许使她心里美滋滋的,坐在窗下,不敢有任何懈怠,拿起《桃源图》飞针走线地绣。
香墅岭后苑,我抱着一个大木盆,提来戽水桶,用手清洗梁婉容夫人的珍珠薄丝衫。门楼后晾晒着衣裳、被褥床单。一排绿柳垂细枝,似三月春风剪成。几株杏树结青果,遍处落果鸟啄。清池飘红,一带粉垣,千株梅花枝虬偃盖。回廊曲曲折折,一池荷塘香溢肆流。一座三楹茅楼,薜萝遮荫。天上蠓虫乱飞,夹杂飘絮如蝶。后苑荷花塘边,一株乌桕树和一株枸橼树多枝繁茂。树下植满丛丛兰蕙。一只鹪鹩,正跳跃在兰草里,啄吃小虫。我将木盆和戽水桶放在树下,仰望轻云霏霏。但是,我怕惊扰了兰蕙丛里的鹪鹩,便静静地坐在板凳上。我望见树丫上,一只梅雀盯着一颗琥珀莹珠。偶尔,从树叶上飘落一两颗露珠,落在荑草上。
悄然间,玉凤盈盈而来:“淑茵在瞧什么?那么认真,像捉虱子。”“嘘”我做了一个手势,说:“声音小点,别惊扰了鸟儿。”玉凤一听,往左右一看,恰好看到兰蕙丛里一只鹪鹩。玉凤驻足脚步,不敢移动半步。玉凤说:“单是一只巧妇鸟,何必这么仔细地看它。”谁落,话音未完,那鸟“忽”地一声展开双翅飞走了。我回眸看树丫上的梅雀,低声说:“这棵树真是茂密,只有树木茂密了,才有鸟雀栖息。”玉凤吃吃地笑了一声。我又说:“凤姐,你瞧这棵树,开满黄花,真漂亮呀。而那株枸橼,初夏时开着白色小花,你还记得吗?”玉凤拿着笤帚走近:“我当然记得呢,那花白花花的,像白色的雏菊,可现在开败了。”玉凤拿着笤帚将树下落叶扫成堆。接着,走到茱萸和篁竹下,将飘落的枯叶打扫干净。玉凤喃喃地问:“那件事过去了,你心里的阴影应该抹去了吧?”我微微苦笑,望着说:“这样的事,轮到谁的头上恐怕也不见得好。一连几天我夜夜做噩梦,昨夜还好,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玉凤道:“经历种种窘事,你有啥想法?”我说:“还有什么想法?从前在承德乡下,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埳井之蛙,是个懵懵懂懂的女孩。自当来了山庄,单园中景致就像皇帝的园林,让我一梦不醒。”
玉凤笑道:“你看后苑茱萸,是先生亲自种植。听说他对山庄隐晦,我们这些下人却不计较,人贫又卑贱。”我怫叹了一声,说:“鬻玉妾朱门,淑茵每望着一纸三年合同,自比杜十娘,只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愿有人拿来珍珠十斛赎我身。”玉凤将笤帚扔下,神情骤冷,似带寒霜,走进荷塘,俯身看荷池里戢戢鲤鱼,伸手轻轻划动水波。
玉凤笑道:“淑茵,把我这件衣裳洗一洗,晚上我给你送点好吃的。”我一抬头,问:“哪件衣裳?”玉凤将衣襟抖起来,说:“这件缫丝单凤撒花裙,中午做饭的时候,给污脏几片,我正愁着回家洗的麻烦。”我笑着回道:“那你脱下来,我给你洗洗。”玉凤喜笑:“稍等,我换件衣裳。”不一会儿,玉凤穿着惯常的藏青色工作服来了。玉凤把缫丝单凤撒花短裙递给我,道谢了几句话后,一个人转身回了。
一恍来到了晚上,玉凤双手捧着一盘糕点,步入梦蕉园。玉凤一进门,对坐在窗下刺绣的我和妹妹说:“淑茵、葆君,看我给你们拿来什么好吃的了?”我们放下刺绣一看,玉凤带来了好几样糕点,有糯米蒸红枣糕、牛奶烤乳膏、熊猫奶蘸香酥糕等。玉凤笑道:“早上的糕点一时吃不完,夫人交待了,若吃不完就处理了。倘若不嫌弃,你们姐妹可以尝一尝,是糕点房一位师傅亲自蒸制。”葆君捧起一块糕点,尝了两口,果然觉得酥香味美,微甜爽口,笑道:“好吃,这种糕点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我笑道:“让夫人知道恐怕又讥笑我们了。”玉凤坐下来,一望我们姐妹正在刺绣《桃源图》,啧叹地说:“瞧瞧,你们姐妹的手艺真好,我玉凤从未见过有这般好手艺之人。好,真好!”“对了凤姐,你的衣裳洗好了,我拿给你。”说着,将床头上搭的缫丝单凤撒花裙取给玉凤。葆君柔声细气地说:“手上的活没绣完,早上又接了两幅绣品,忙得我已经‘治丝益棼’起来。还有呢,早上绣坊来了一些街道社区里的人,是吴莲如主任带来,说是搞街道社区文化演出活动,让我参加。”我听了鼓励说:“它是好事呀,可以多接触一些人呢。”玉凤也笑道:“这样的机会难得,社区是专搞文化活动的,你能学些社交知识。”我笑道:“芙蓉镇样样事儿都新鲜,比家乡热闹多了,哪像承德老家,除了见着牛羊,就是山连山。”葆君气不忿儿,摇头说:“出了家乡,方知道天下有多大,来了香墅岭,方知道人家摆阔炫富。若生长在芙蓉镇倒好,起码图个享眼福。”玉凤惺惺相惜地说:“你们姐妹和我一样是苦命之人,大家皆是受佣做仆的,老天若是有眼,直盼着下辈子把我玉凤转世投胎个有钱有势的主儿,也能享受一番人间温柔乡、富贵场!”葆君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凤姐家就在附近吗?家里还有啥人?”玉凤眉心微动,矍然变色道:“家里有一个不长命的老酒鬼,哼,整天喝得七倒八歪,醉醺醺的,那死鬼比我整整大十八岁,原来是个杀猪卖肉有钱的倌儿,但近两年转行了,待在家里整天只寻思喝酒。除了死鬼,家里有一个十五岁的丫头,在镇上上学,禀性刁蛮。”
一连几日,我遭恶人□□之事,上官黎一直耿耿于怀。
晨光微曦,上官黎躺在床上,回忆曾经与我的一切欢愉,心里渐自浮起一抹愧疚。上官黎想着离逝的梦鹂,曾经美好快乐的时光不复存在,使他陡生怨怼。上官黎凝眉使劲吸着烟,想要平抚他波动的心绪。“黎儿,快下来用早餐。”梁婉容大声喊道。上官黎微欠了下身,揉了揉眼,一个人缓步走下楼。大客厅里,伫立几个人,除了他的父母以外,还有张司机和琳琅,他心里一震,猛然想起昨晚梁婉容给他做的一个决定。“快来用早餐,吃完以后,让张司机带上你们游玩西湖,到了晚上就返回来了。”梁婉容不急不徐地说。上官黎仅管有一丝不悦,但还是硬着头皮慢慢坐在餐桌旁。餐桌上,摆满了玉凤给准备的早餐,有腊肠煨豆腐、蚂蚁上树、蒸皮蛋、油炸花生米、外加酱瓜、肉松……还有一大堆小菜,玉凤又给盛来两碗豆浆和一盘油条。上官黎望了望琳琅,穿着一身凤穿牡丹麻纺衣裤,绕着一条夔凤镂花围巾,披垂长发,楚楚动人,心里漫生一种异样滋味。静坐于桌旁,上官黎盛了一碗玉米梗粥,一个人喝。“慢点喝,小心呛着,”梁婉容提醒说。大家坐在桌旁,各自低头吃饭。上官仁拿着筷子问众人:“怎么都不说话?这么沉闷,”张司机笑嘿嘿地说:“我查寻过了,杭州西湖周边,全天晴朗无云,最适合出门旅游了。”梁婉容说:“黎儿自从医院回山庄,一直待在香墅岭里,应该让人陪着出门散散心。琳琅,记着把他看紧别走散了。”琳琅的目光轻轻瞥了眼上官黎,再看看上官仁和其余几人,甜声说:“夫人,琳琅知道了。”上官黎气嘟嘟地说:“妈,你别操心这件事了,我本不想出门。”一旁坐着的萧老太太抓住他的手膀说:“好孙儿,就听一回你妈的话,出门散散心,别整天待在毓秀楼里。”梁婉容不放心,对张司机说:“出了门注意着点,他腿脚不好,别磕着、碰着。”
吃罢了早餐,上官黎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梁婉容催促道:“赶快收拾,看要准备什么,琳琅和张司机正在外面等着呢。”上官黎直起身说:“那是你催我去的,将来琳琅动了真感情,万一我们覆水难收,你可别怪怨我。”梁婉容听了,有点吃惊,愣神了半天。
到了中午,我从玉凤嘴里得知上官黎和琳琅已同往西湖。孰然不知,当我听说后,心里立时燃起强烈的妒火,眼泪也濡湿了我的眼眶。我一个人踽踽地走在兰蕙园中,心中失落、愁畅、难过。兰蕙园中,兰花已凋落,只有一些青苔附在花墀和石板上。我踩在桫椤上,望着一些零零星星的郁金香,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走到了一株石斛树下,我凝望一树苍碧,一只禾雀鸟在声声唧啾。我扶着树,静静望着树荫深处传来低啭地叫声,像我心间一抹无言的苍茫,将我冷寂的心刺得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