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侍应生核对完菜单,他推门进屋,正厅没人,向迩趴在露天阳台上眺望海景,手里一张小像随风翻滚。
“原来你画了你爸爸,”陈冬青学他那样趴下,望着远处拎起裤管往海里跑去的人们,“你画的那张,是他第一次拿奖,那部电影的剧照,他演的好像是一个杀人狂。”
“《天生一对》。”
陈冬青惊讶:“你知道?怎麽样,有一个国际知名的演员父亲是什麽感受?”
“没有感受,”向迩说,“当我开始有意识想要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丑闻满身、万人唾骂,我该有什麽感受?”
陈冬青嘴唇一动,居然语塞了。他在这个小孩的眼神下无处遁逃,仿佛被尽数看透,只好硬着头皮说:“那些事都过去了,你爸爸是无辜的。”
“那他的名誉呢?伤口可以治愈,但是会有疤痕,他既然没有做,为什麽要承担那些骂名?”向迩神色格外平静,语气却愈发急促,到后来他自动转换语言,口吻激烈道,“他承受这些的时候,你们这些所谓他的朋友又在哪里。你们享受他的盛名,在他声名狼藉的时候扭头就走,现在道歉说那不过是一时风波,你们当他是什麽,摇钱树,聚宝盆?那你们又是什麽,吸血鬼?”
“向迩。”
“我知道你这次来是为什麽,像你说的‘我爸爸现在清白了’,可他承受过的一切,谁来弥补,你?卓懿?还是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她的孩子无辜,我爸爸又何来的罪。”
“向迩,过去的事的确是我们处理得不当,但我们……”
“你为什麽要来打搅我们?”
“……我只是希望,他能回到原来的位置。”
“那是谁把他拉下来的?”
陈冬青深呼吸:“请你让我把话说完。是这样的,程健,他是一个导演,可以说是你爸爸的伯乐,他正在筹拍一部武侠电影,他认为你爸爸是最佳人选,所以希望我能劝一劝他。当然这只是一点原因,还有另一点——我希望他能重新找到自己的价值,他可以站到更高的地方。”
向迩嘴角平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仿佛再听不见外界声响。
敲门声起时,陈冬青叹了口气:“耳朵,你没有见过最辉煌的向境之,所以你无法体会。你爱护你父亲,我也能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给你爸爸一个机会,而且这个机会只有你能给他。算我求你。”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陈冬青一句“算我求你”像当头扣下一顶高帽,向迩心里不痛快,感觉自己被迫坐在一张钉子凳上,他一声不吭,将小像照之前的折痕再次对折收好,接着跟随陈冬青走进正厅。
随着夏季来临,加州也迎来了旅游旺季,海滩游客急剧增多,周边餐厅各种肤色语言的男女混在一块儿说笑取乐。
和陈冬青去吧台点果汁时,向迩耳尖,听见隔壁桌一位栗色短发的年轻女士正在谈论自己失败的婚姻,离婚原因很简单,双方忙于工作忽略家庭,导致分道扬镳,结果却是留下一个两岁小孩不知怎麽处理。
向迩只听到这些,陈冬青站在包间门口向他示意,他穿过层层阻碍进门去,所有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给。”陈冬青递给他一杯葡萄汁。
“谢谢,”向迩咬着吸管嘬了一口,眼睛直直望着窗外,隐约听见对面动静回过头,反问道,“什麽?”
“我说,你想不想知道你爸爸以前的事?”陈冬青叉了块小番茄,送到嘴边又放下,“你应该有在网上查过他,但是你看到的只是简简单单一些名录,和他曾经得到的荣誉,还有其他人对他的评价。那是向境之没错,但这个向境之,和那个作为你爸爸的向境之差得很多,对吧?再说,他在你面前是这样,但在我和你卓阿姨面前又不同,你想知道他在我们这群朋友面前是什麽样的吗?”
这无疑是陈冬青抛出了橄榄枝。
向迩右手食指轻敲着杯脚,神思翻转间眼睫一动,他说:“想。”
陈冬青和向境之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没什麽新意,不怎麽轰动,不过是年少无知,在泥潭中挣扎的时候遇上对方,彼此同情,一拍即合。
向境之自幼家境贫困,父母外出务工,生下他没几年就因工伤去世,再没多久,家里老太太积劳成疾,也一觉睡去再没醒过来。十岁的向境之因此成了孤儿,早早就为如何糊口而费尽心力。
至于他开始接触演戏却是一次意外,他在街上被人掳走,大热天的,穿着不合身的粗糙布衣掩在群演当中,他跟着一群人喊口号,饿得很,又晒得头发晕,险些就两眼一闭就厥过去。但那天结束,一个络腮胡扔给他一张纸钞,还顺手送了他一瓶水。
向境之揣着那张纸钞像揣着烫手山芋,那是他第一次拿到工钱,尽管只有十块,但也比他在饭馆后厨洗半个月盘子挣的都多。
于是他萌生一个荒唐的念头:不然去演戏吧。
那时候向境之还不懂何为演员,何为演戏,他一个小孩儿,又瘦又矮,混在剧组工作人员里面被当做球踢,只有随行的一位女助理会注意他,偶尔给他一个苹果或是一根火腿肠。向境之就靠着这些逐渐学会了喜怒哀乐,演员哭,他也哭,演员笑,他还是哭。他哭得没有声音,但还是要把只剩核的苹果舔个干净。
一次半夜,他被剧组副导演发现跪在帐篷外喝凉水,副导演看他一个小家伙衣不蔽体,大冬天的身上只有一件棉衣,肩头还开了线,棉絮顺着风往黑漆漆的夜色深处飘走,于心不忍,拉着他躲进帐篷,送了他一碗热腾腾的浓汤。
向境之不敢接,闭着嘴拼命摇头,他怕自己喝了这碗汤就要被赶走,之后再不能偷溜进来看他们拍戏。
然而副导演就是个糙爷们儿,看不懂他那些小心思,只一味地哄他快喝,喝了暖暖胃,又颠颠他的头和脚,啧啧叹道,你看看这手脚,都冻得跟块铁似的,怕是被人砍了一刀都受不到痛。
喝吧,没事。副导演对他说。
可向境之还是不敢,他怕得想往外逃,被副导演揪住裤绳,一把拽回来。副导演心想自己大半夜不睡觉还要看你这小娃娃折腾,吃饱了撑着啊,想着也恼了,觉得这小孩儿听不懂人话,干脆就掰开他的嘴,把热汤一勺一勺地给他灌下去。
他动作粗暴,向境之烫得嘴里起泡,又不敢哭,一双眼睛里掺着泪,心怀恐惧却倔强地盯着眼前这人,嘴唇被熏得水红,一张脸在摇曳的灯光下漂亮得惊人。
副导演晃了神,不自觉松开手,向境之哇的一声吐掉嘴里滚烫的汤,泪珠子跟黏连的口水混成一片,他没发出一点声响,连嗝都能咽下去。
小家伙,副导演大概是突发的善心,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带你演戏,教你赚钱。
向境之大力摇头,他怕跟着他,会有第二碗热汤这麽灌进自己喉咙里。
那副导演说,我能让你演戏,只要你听我的话。
第二天,向境之被提着后领拎到导演跟前,那用丝巾包住半张脸的导演扫了他一眼,大手一挥就给他定了名,组内总哭闹不停的儿童演员被换下来,向境之懵懵懂懂被捧上镜头,那红点一亮,他就哭了。
“十岁,”向迩疑惑,“可爸爸说他是十五岁才开始演戏,怎麽会是十岁?”
“那是你爸爸第一次上镜头,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演戏,是他十五岁参演的小成本电影,找他的是街头的一个混混,他招募演员的时候发现了他。”
准确地说,是向境之主动上前攀谈。
自副导演那事后,他并没有如对方拍胸脯保证那样,就此走上童星的路,“向境之”这三个字依旧查无此人,他甚至连那副导演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向境之在那影视基地安安静静等了几天,就回头继续洗他的盘子了。
直到十五岁那年,他遇上恩师程健。
程健是混混出身,高中辍学,每天按时打卡的工作,就是扛着一米长的大刀和一众兄弟穿梭在大街小巷。那时搞电影是挺酷一事儿,至少程健自己是这麽觉得,正巧他当时在跟一个美院油画系的女孩儿处朋友,门路挺阔,忙得成天不见人影。
兄弟们去找他,听他说想拍个电影,这话一听人就散了,没人理他,只觉得他闲着没事干,花钱也不走正道。谁想两个月以后,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消息,说程健最近天天和一个漂亮小伙儿泡在一起,两人头挨头,肩碰肩的,亲密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