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向迩原地等了一阵,没有面对屋里缩成一团的小满,而是背靠着窗,面朝那株枫树,等着最后的半小时悠悠过去。这时他瞧见枫树后的石块上突然蹦出一只黑猫,那黑猫双眼炯炯有神,瞳孔金黄,眼型细长,像道钩,他第一次见。黑猫似乎并不怕人,鼻尖贴地一路嗅闻过来,在树根前头停住了,前后四只爪子对准一个位置开始拼命挖刨,结果半天没有挖出个新鲜玩意儿,它舔舔毛,舒展身体,又猛地蹦回了石头后边。
后颈有些微微的刺痒,他转过身,险些被画纸尖棱戳中眼睛。小满不知什麽时候爬近了,歪着头把画纸呈上,他低头一看,是那副人像。纸被捏得很皱,女孩脸上划着细细的裂纹,炭笔痕迹模糊成一片,尤其她的双颊和眼睛。
但这都不是向迩所关注的,他的目光凝在画质右下角,那里用夸张的笔画写着两个字。
他没忍住笑了:“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实在教得不尽人意。”
他以为她要将这幅素描还给自己,没想到她死死捏着,两根拇指用力得泛白,指甲缝里还掺着血迹。小满望着窗外那棵枫树,忽然张开嘴,顿了一下,合上,接着又打开。
“叶子,”她说,“叶子,秋天,秋天来了……哥哥,别记挂我。”
向境之从住持屋里出来,手里提着轻便的背包,向迩倚靠在柱子边,眼前挡着相机,拍下了前殿屋檐上成群逗留的鸟儿。
他们下山的时候,石阶尽头探出来一颗小光头,向迩发现了,觉得有些眼熟,但没放在心上,也听不见上头传来一声气咻咻的抱怨。小沙弥背着师兄踢飞了一颗石子,眼瞧着新朋友头也不回地离开,面前却是空门冷寂,人愈发郁闷。
下山容易上山难,向迩在阶上走着走着,几乎要跑起来。跨了几步回头看,爸爸还慢吞吞,见他看来,笑着招手,要他慢一些,小心一些。
行过一处竹林茂盛地,向迩停步聆听,在爸爸跟上步伐后指给他看:“如果没错,现在这只是这群鸟里声音最尖的。”
“你能听清了?”
“算了,其实是我瞎猜的。”向迩大笑。
向境之忍俊不禁。
终于坐上车,向迩满足地吁了口气,他趴在窗边朝山上望,那座古刹被重重的树影和石阶盘绕着,难以窥见一角,更别提寺里掩着的那个小姑娘。她是适合这儿的,也只有这儿能容纳她。
他们绕着长长的山路下坡去,逐渐从寂静的山中剥离,遇见路上的第一位行人时,向迩没头没脑地说:“秋天真的来了。”
路到半途,向迩窝在放倒的座椅里睡着了,好巧不巧,车子一开进家里车库,他眼皮颤了两下,居然准时准点地睁开了眼。他这一觉睡得别扭,腰酸背疼的,但好歹回了些精气神,自动拿了全部行李,一手提着两个背包,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袋子,撒娇似的要爸爸快点开门。
一进家,向迩先去洗了澡,水柱打着皮肤,将身体内部强烈的疲倦一扫而空。洗完后头发也没吹,他蹬蹬下楼,流理台前果然放着准备好的水和橙汁,他各饮两口,喝得太急,打了一个小嗝。
这下是彻底舒坦了,他展着四肢黏在沙发上,看了会儿手机,密密麻麻的未读消息在一时卡顿后蜂拥而来,社交软件是彻底不能看了,他捡重要的消息回复,有楚阔的,里欧的,甚至还有艾米的。
内容倒不重要,看内容口吻她大概是喝醉了,哭诉了一连串,见没人回应,慢慢就偃旗息鼓,直到第二天早晨酒醒,她发了一句抱歉。
向迩没有及时回复,他手指轻敲机体,想了一秒,左滑点击删除。不必要的关系,他也不必要去维持。
至于里欧和楚阔则是日常闲聊居多,他各自回了两条,接着继续删消息。一路删到底,手指忽然停住,他瞧着那条消息,想了想致电过去。
陈生那边接得很快,只听他爽朗大笑道:“你想起我了?”
向迩说:“不好意思啊,没及时看到消息。”
“多大的事儿啊,我这不是没怪你麽,”陈生嘬了口烟,“是这样,价格你知道了吧?我看你就是我的小福星,难怪亨利顿一直不肯把你的代理权转给我,他之前说遇见的新人里,你是难得商业价值和艺术价值并驾齐驱的,我一开始还不信,结果你猜怎麽着,你的画刚进三天半,就遇上贵人了。你失联这几天是去哪儿旅行了是吧,结果买家很好说话,说可以等,但她必须见你一面。”
“见我一面?”向迩惊诧,“这可不符合您的规矩。”
“是嘛,我一向不让卖家和买家碰面,可是这次——实话告诉你吧,这位小姐曾经帮过我的忙,我这个面子得给,人家拜托我必须找你谈谈,说是想认识你,我这边是推拒不了,看你自己吧。”
向迩想了想:“我能冒昧问一下那位小姐的名字吗?”
向境之换了宽松的家居服下楼,看向迩坐在沙发上打电话,面前电视开着,随意瞥一眼,屏幕上居然出现了自己的脸,是孙先平节目的重播,刚好卡在这时候。
陈生沉吟许久:“行,告诉你也没事,她叫乔,是一位摄影师。”
“……周乐意?”
“你认识她?哦,这就说得通了,我说她原来对画都没兴趣的,怎麽突然说要到我这儿看看,还非要见你,原来你们俩早就认识?”陈生嗅觉敏锐,打趣道,“怎麽了,她在追你?”
向迩自听说那人是周乐意就明白了,搪塞陈生后收了线,他一脸若有所思地坐着,半天不动一下。向境之洗了水果,看他皮肤有点泛紫,便调高了冷气,又跑楼上找来袜子,像照顾小朋友似的给他套上,一边随口问道:“谁的电话?”
“是前不久联系的画商。”
“成交了?”
“说是有买家看中,价格很公道,但对方有些莫名的要求。”向迩不预备细说,含糊道。
“什麽要求啊?”
“还挺奇怪的,拒绝就好了。”
向境之便不再问。父子俩都有些累,并排坐着看那档节目。向迩看着看着,有点犯困,脑袋一偏靠上爸爸的肩膀,左手滑下去,碰到放在腿边的另一只手,冰得他弹了一下,一看是爸爸的。
“怎麽这麽冰啊?”他握紧了那只手,发现当爸爸把手捏成拳,自己竟然能全部握住,他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还真是,乐得两只手一起握,想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一暖。
电视里,孙先平的问题犀利尖锐,但都被两位嘉宾一一化解。程健翘着腿,聊到自己往日的作品,他是无所谓的,只说“最好的是下一部”。而他身边的向境之西装革履,多数时间都很沉默,符合他一贯在镜头前的风格。
直到今天,向境之还记得当时身上的衬衫料子很硬,衣领像刀锋似的紧紧抵着喉结,让他的每次吞咽都变得极其困难,他说自己回到这里,不单是因为各路好友的倾情支持,还因为自己有尚未了结的情愫——对电影,对演戏。这与其说是工作,倒不如说是他的一种爱好,他从很小开始就和镜头打交道,过去那麽多年的时间只会让他沉淀、冷静,而不会消磨一个人骨子里的坚韧和对理想的追求。
节目结束,摄像机一关,陈冬青给他递水,向境之喝了两口就停住,程健在一边说:谁给他的台本,写得太烂,太肉麻了,哄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陈冬青发笑:你也不遑多让。
当时人群中跑来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她怀里抱着泡泡机,嘴里呜哇叫着朝这边冲来,背后跟着一位涨红了脸,急得快哭出来的年轻女士。
在场工作人员为这两位突如其来的陌生客人侧目。小姑娘横冲直撞的,也不看路,脑袋猛地磕在一个硬物上,她懵懂抬头,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手里的相机还在不停地吐泡泡,她吓得屁股往后一坐,反应了三秒,仰起脖子就开始嚎哭,震得整个棚都在动,连角落里争执的编导组都纷纷看来。
年轻女士这下总算把人找着了,顾不得孩子还哇哇大哭,只低着头一个劲地道歉,说自己是化妆师,孩子家里没人管才把人带进来的,孩子就是顽皮,绝对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陈冬青用后肘给了程健一下,要他把脸上丑兮兮的面具拿下来,接着摸摸那小姑娘的头,安慰几句别哭别哭,又对那化妆师说下不为例,喊人把他们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