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瑾郎竖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又哈哈大笑,“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叫春宫画本?那是艺术好不好。鸳鸯蝴蝶派里张恨水还写过《金粉世家》呢。”
若玉闷哼着鼻子轻嗤,“耍流氓的艺术。”
卢瑾郎自顾自地讲述起来,“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前朝遗孤的故事。小公主从小被卖进青楼,出落的明艳动人,待她成人那日老鸨要把她高价卖给王孙公子,造化弄人让她遇见了以前在公主府里青梅竹马的情哥哥给她赎了个清白身。”
“庸俗。”
“你听我说完嘛。”
“谁知那情哥哥有心仪的姑娘,公主只得把他当亲哥哥。直到遇见了有情郎,好不容易两厢情愿心意相通,那有情郎抛下她报效沙场去了。再然后,公主与她的情哥哥暗中偷情......”卢瑾郎讲到兴起之时若玉突然睁了眼,语气毫无波澜打断了他的话,“闭嘴。”
卢瑾郎嬉笑,“你怎么和我爸似的,还要说我罔顾伦常不成?”
若玉把脸埋在掌里揉了揉又吁了口气,平静的问道,“那你说她是喜欢情哥哥多一些还是喜欢有情郎多一些。”
“谁知道呢,我和她行周公之礼说不准她还喜欢我呢。再说,这世上人千千万,钟意两个三个不是很正常?”
不是很正常……
到了聚宝茶楼门口,若玉下车的时候,突然投射在脸上的阳光让他闭了眼,只觉两眼眩晕两腿发麻,再一站起来那股子麻从脊椎骨窜到了头皮,他摇摇头从车上下来。两个人进了茶楼,若玉四下环顾,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砚台出来。
砚台、砚台。
砚台就是在报纸上刊文和若玉通风报信交换情报的人。从14岁在天蟾舞台见了一面,迄今为止两人已经暗中来往了四年。变脸易妆的本事也是他教的,只是若玉从没有见过这个男人的真容,有时候他是平庸无奇的教书先生、有时候是西装革履的商人、有时候是风流多金的富少,身份模样变换多端,唯一不变的是沙哑低沉带着胁迫性的嗓音。
若玉和卢瑾郎找个位子坐下,跑堂的立马上来招呼。聚宝茶楼一般不直接上茶都是客人自己冲茶图个闲情逸致,若玉随口叫了一盏君山银针,对卢瑾郎说,“你先在这儿等着罢,自己点些糕点蜜饯。”
说罢若玉也不待他回答便径直上了二楼的厢房,那老地方。进了门若玉掩紧了房门,往常都是他坐在桌旁听砚台问话,今天他直截了当的开了口,“我要你帮忙送我离开上海。”
那人端着茶盅默不作声,又听若玉讲,“他的情况我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再在这里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你开始找我合谋不就是想让我帮你搞垮白啸泓,我不过图个安身立命,现在我可以把他的软肋和机密全都告诉你,你只要送我离开上海并保证季杏棠无恙,从此两不相欠。”
砚台轻抿一口茶仍不言语。
“我就知道你把那么多本事教给我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我既然敢走这条不归路也不怕被你利用。你可以送我去其他人身边做卧底,当你的棋子你护我周全也不是亏本买卖。”
“还有两个姐妹,她们无辜……”
砚台把茶盏放在桌上,起身拍了拍马褂上的褶皱,摘了廓圆的厚呢礼帽放在桌上,露出一张假脸,过分俊美便是假。砚台站在若玉背后手自然地搭在他肩膀上,偏过头用目光打量他的侧脸,半晌说道,“就算今日 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我会送你离开上海,至于去哪里,三天后就会有人在这里和你接头送你去东北。”
听到东北二字,若玉的肩膀一抖,当即脱口而出,“不行,北平重庆天津,哪里都行,东北、不行。”
砚台的手指在他肩上敲扣几下,指尖到了下颚又在领口逡巡,“怎么?满洲国的事情我早和你说过,你也知道你亲娘在哪里,你不是也想借机骗季杏棠送你离开。在白啸泓身边与虎谋皮终究是不好过的,你是前清遗孤,是日本人手里的香饽饽,你要明白有了他们撑腰才能安身立命。”
若玉起身与他对峙,“要我刺探情报可以,让我去做傀儡没门。”
“顽固不化会要了你的命。你不想见你娘吗?你们母子俩还真是有趣。我说你在我手上,她老实地嫁给了日本大佐。我现在告诉你,你娘的命也在你手里你自己掂量便是。你也无需担心,不用你说我也会护着季杏棠周全。”
若玉无力地挥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眼里有一团火焰他不服输地说,“你少拿我娘要挟我。我就是死也不会做日本人的走狗。”
“你的命可由不得你。”
若玉眨眨眼看着砚台冷峻的背影心生困楚,一辈子还是被别人铐牢的。
若玉缓了神情若无其事的下楼,那边卢瑾郎已经点好了糕点,见若玉下来了,就开始沏茶。清冽的高山泉水从精巧的小铜吊子嘴中冲涌而下,君山银针叶嫩绿似莲心而覆着一层白毛茸,冲开了好似白银盘里一青螺。季杏棠说他喜欢喝这种茶,嫩叶最妙,那些茶芽内层是金黄色,外层却是完整的白毫,茶芽形似银针,雅称“金镶玉”,好一个金镶玉,现在才发现他喜欢的自己都喜欢,又不甚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
若玉还是走了,走的无声无息,竟是连一声珍重都没有,只说上海常年都没有雪,他想去看雪。
季杏棠发了疯的找,他就是跑遍上海滩也找不见这个人,他便从上海滩开始遍布眼线延伸到东南西北。白啸泓也知道事情不妙,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出去三个大活人自己却丝毫没有觉察。
半月有余,这事还是耿耿于怀。
宝子让刘婶带着,季杏棠早早的入睡了,他是再也做不出魑魅魍魉的梦,睡的神安。白啸泓在他身边躺下,抱住他,鼻尖埋进他的头发里,指腹轻擦着他的脸缓声说,“把衣服脱了罢。”
季杏棠答应他今天纹身,有些困倦也没在意,随他去了,再疼又能疼到哪儿去。季杏棠平躺在床上看着外面幽暗的天色和房间里昏黄的灯光又垂下眼,笔尖在他腰腹上细细地勾勒着,用最少的笔墨把底纹描出来,是海棠也是解语花,无根无枝无萼无叶,一簇含着花骨朵的落棠,含苞欲放的柔美、开花吐蕊的英气。
白啸泓戴上橡胶手套,安慰道,“我在自己身上试过了,忍一忍,疼极了就停。”
季杏棠说让他看看纹了什么,白啸泓脱了衣裳心口有个朱砂‘棠’。季杏棠怔住,伸手触着留下的纹痕,不知如何是好,描摹了一遍又一遍,“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多么喜欢这花......我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是温和、是美丽,也是离愁、是苦恋。
白啸泓在他额上吻了吻,轻笑着说,“好看。”
纹身的事不想假于纹身师傅之手,自己亲手勾线下针才理所应当,白啸泓已经练过很多遍,割线、下针用什么角度能使割痕最深又能使痛楚降到最低,了如指掌。
白啸泓看他一眼,季杏棠点点头,下针。针尖沿着拓印把皮肤挑破,立马沁出血珠沿着针尖浸透了棉绳,季杏棠鼻腔里闷哼一声随即说道无碍。他一手拿着蘸了药粉的吸血棉擦拭,一手拿着针在皮肤上穿刺,当然是痛的,痛极了身上都是冷汗。他手心里也全是汗,眼睛里也充着血。线勾到一半白啸泓停了下来,拿热毛巾给他敷敷腹上的冷汗,又小心不让伤口沾了水。枕头柜上摆着白瓷皿,白啸泓割了手心放了半皿的血来把这朱砂浸透。
季杏棠闭着眼感受到了血腥气,拽住了他的胳膊,“用牲畜的血就好,你又何必让自己遭了罪。”
白啸泓攥紧了手心,血如线而下,他说,“牲畜的血不干净。”
干不干净又何妨,这朱砂本就有毒。
“你全身上下可还有干净的地方……”
闻言白啸泓不紧不慢的放下刀子,坐在床边用袖子蘸了他额头上的汗,他手上是血和药的味道,听他少有的温柔声音,“没什么干净地方了,除了想着你的那点儿心。”
季杏棠偏过头盯着桌上的台灯,那光朦胧昏暖,灯下的朱砂显得暗红,尤其是那一滴滴在雕花纸垫上的,晕开的凄切的美。他说,“这么些年我都再懒得管你想干什么。只要你想得出,只要我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