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天蟾舞台,若玉没再登台唱戏,舞台就给了禧连城戏班子,天蟾舞台的大戏开了一台又一台,从《长生殿》到《牡丹亭》,从李香君到柳如是,怕是要把这千年风月都唱尽了。梆子大鼓丝毫不输大上海的萨克斯风,青衣花旦更压了钓鱼巷的桃红柳绿。繁华里从来不缺靡靡之音,衰败处更须声色来粉饰太平。上海人喜欢红遍大江南北的京剧昆曲可也更喜欢新潮摩登的申曲话剧,真正能唱红的地方还是北平天津。
王少卿今个儿见若玉,先前权当他是被圈养着会唱曲的金丝雀,说不清是伶还是妓,不过是套乎个人情交际没多大指望收个好徒弟。这见了第一面,削尖的脸透明的皮乌鬓凤眼,薄情相里活像是满旗福晋养大的贝勒少爷,他相人相得准。若玉上了妆,眉如黛、眸如水,扮相是极美的。再听他说:不敢自怨自艾,谁是戏子?听戏的为戏哭为戏笑才是戏子。这样的人不糟蹋戏不糟蹋自己,矜贵的紧。一身的软哝全化了铿锵,仿佛他天生就装着娄昭君、梁红玉的魂,她们就借着若玉的身骨再世而活。
若玉就被王少卿看上眼了。好曲里唱出新腔调故是好的,可若是功力不达算是糟蹋了戏,倒不如旧戏里唱出别样的韵头,王少卿方点了一出行里行外都喜闻乐见的别姬。又说,戏脚得全沾在戏台上,戏身得全落在票友眼里,天蟾舞台刚罢了前一出戏就给他腾出来,出将入相艳红厚重的帘幔拉开,古旧的脂粉寒香,混杂着缱绻迤逦的芳尘味道,若玉挑帘耷眼一扫,满座衣冠,他冲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王少卿福了一福,开台。
季杏棠出了穆府捉急到心坎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冲动,开着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沾了那个东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着也折了半条命,生不如死。
白啸泓一言不发,由着他。
穆家门口的保镖、兵阀、警察形同虚设,穆柯疯跑了出去,杜子豪在外边儿接应他。
穆柯气喘吁吁地上了车,杜子豪把衣服扔给他,一脚踩上了油门,“赶紧的,太惹眼。”
穆柯手忙脚乱地扯衣裳,嬉笑道,“怎么样,没露馅吧。”
杜子豪乜他一眼,笑道,“季哥让你唬的一愣一愣的,他从小护犊子护的就厉害,你挨一拳都是轻的,以后少招惹他。”
那天和若玉置了气,穆柯心里怄了一口血,冷静下来左踱右踱琢磨这事儿,八字还没有一撇,自己一厢情愿算个什么玩意儿。他脑子直想不清楚,想来想去想到了杜子豪,屁颠屁颠的往杜公馆跑,刚气走了人家的杜四小姐,还妄想进杜家的门?可穆柯是把哪儿都当自己家,爬墙头攀窗台都能进到屋里。杜子豪见了他就是一顿臭骂,这几天他都憋着火,穆柯祸害人祸害到自家头上来,他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子吃一辈子亏,把他骂的狗血淋头还不痛快,两个人三拳两脚就招呼上了。打完架脑子就清楚了,穆柯来找他商量法子,他也不想祸害好姑娘,杜挽香是看不上自己了,可是她叔婶看得上。末了,杜子豪好说歹说把杜挽香叫过来,三个人悄咪咪商量一个假结婚真闹剧的法子。
穆柯都盘算好了,这么一闹“一劳永逸”,整个上海滩都知道穆二少爷不是顽劣而是没心没肺该杀千刀的兔儿爷,看谁还敢把闺女嫁给他。杜挽香点头答应,只要不让她嫁给穆柯,别说哭天喊地唱大戏,就是让她一步一叩首的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心甘情愿,她都听兄弟的。
杜子豪在车里发牢骚,“原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不能让挽香跳了这个火坑,这么一闹,这婚是结不成了,可要是挽香落个妒妇恶妇的名头,她以后和谁结婚去。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你爹准保收拾你,再说,那漂亮宝贝又瞧不上你,死缠烂打我都替你臊得慌,反正你也不要脸。亏得桦哥比你是人,否则你们老穆家断子绝孙去吧。”
穆柯穿戴整齐,抚了抚被季杏棠打红的脸说道,“你爹你娘把你妹子当物什卖给别人,她有什么办法?结婚这东西得看缘分,王八绿豆总有对上眼的一天。你还真别说,没准我爹还得谢谢我,他要是有本事在黑道上干的过你爹,我不也是黑道少爷,那多有派头。他干不过就另谋高处,谁见谁说清水商,外人眼里,他一心向善不沾杀人放火的勾当,他再觍着脸去攀亲家,那不是打他的老脸。”
杜子豪知道他歪理多说不过他,骂一句,“你是王八你是绿豆。”
车子往天蟾舞台开,杜子豪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穆柯枕着胳膊倚在后座上,半眯了眼说,“不知道,到时候再说罢,先去看看野雀儿,想死他了。”
季杏棠到了天蟾舞台门口,白啸泓实在不想进戏园子不想见小婊 子,便在车里等他。班主赶紧把人往里请,谗言献媚的往他身上贴,左一句二爷右一句二爷。
季杏棠在一阵喝彩声中看见了台上的若玉,若玉在上海的名头臭的不像样子,藏着掖着都来不及,给他找师傅就是要把他送到北平避风头,这怎么还扬铃摇鼓的出来抛头露面,他斥道,“拜个师,怎么这么兴师动众?”
班主忙答道,“是少卿先生安排的,唱戏总得上得了台面也不怯场”,他往戏台上投去目光,“小爷许久不登台,这一开嗓都说唱的好。”
季杏棠不知道梨园行的路数,这么做着实不妥。若玉一出来,流言蜚语不得炸了天,白爷窝囊,没置死一个给自己戴了绿帽子的兔子,这兔子有本事,偷人甩人了又出来找爷傍,穆柯这么一闹,怕是所有的矛头又指向了若玉。季杏棠也没心思去说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一颗心肝都悬着,生怕若玉真磕了吗 啡。
季杏棠从侧道往台子前走,冤家路窄,半道看见了苏少宁,这个花少爷,赖在上海了,现在鼓掌鼓的正欢。季杏棠也不想多搭理苏少宁,只吩咐班主道,“别让他唱了,让拉弦调索的都停了。”
班主面露难色,梨园行的规矩,一出戏不唱完,阎王来了也不能停,再说,这出戏码就要完了。
若玉在戏台上唱到拔剑一处,当真入了化景,手中握刃眼中含泪道一声大王珍重,别人眼里他唱的如痴如狂,真把自己当了虞姬。若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一开始上了台就很兴奋冲动,身体发热,一股热血直往胸腔里窜,仿佛只有唱戏才能活着,这会唱的神志不清了,旋了旋身子舞了个剑花,一扬手要抹脖子。
季杏棠吓的直往前跑,班主在后面吆喝,“那行头不是真家伙!”
戏到高潮出,这一声吆喝也随即湮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怎么不是真家伙,脖子上都出血了!
若玉是真的癫狂了,刀刃与喉骨近在咫尺,台下的人咋咋呼呼的拍掌叫好,苏少宁更是拢着手掌当喇叭高喊:好功夫!王少卿放下手里的茶盖,先是击了两掌,尔后站起身不遗余力的惊讶赞叹,这就是人戏融一的楚翘!心中有戏,目中无人的楚翘!
被笙歌繁华冲昏了头脑,没人看到若玉脖子上的血痕,季杏棠却看的清楚,胆战心惊,一个箭步冲上了台,方寸之间,眼疾手快推手折了若玉握剑的手腕。宝剑掉在地上,若玉水拍一拂便不省人事,满脸的虚汗浸在了花容上,嘴唇翕合一下跌在季杏棠怀里。
季杏棠吓坏了,他是从小就气弱,这再让吗 啡刺激了神经,神魂颠倒控制不住自己,怕是活不成了。也不顾看戏的指点惊疑,抱着人就要往外跑。
人群涌动,有人不小心推翻了桌子,瓜子果酥散了一地,跑堂的被撞的人仰马翻,手里的茶壶啪的碎在地上,溢出热气萦绕的茶香,票友的擦脸巾扔在地上,被来回祛踩蹂躏,白娟上沾上脚印子,一片混乱。
乱了,全乱套了。
季杏棠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心里着急的出了火,脚下却被拥阻的无可奈何。再一着急撞了人,抬头一看是穆柯,季杏棠狠狠地乜了他一眼,愤恨道,“梓轩要是出了什么事端,你也别活了!”
穆柯刚进了门,里面就乱了,再看了看他怀里的野雀儿,虚脱的像个活死人,他夺手去抢若玉,大吼道,“他怎么了?!啊!”
季杏棠用肩膀猛地把他撞开,猩红着眼大吼,“挽香让你逼的造孽了!畜生!”说罢就匆匆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