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索收紧,我闭上双眼,瘫倒在他的怀中。我有个习惯,每次和关系不是特别亲密的男伴共舞时,都不会完全闭上眼睛,而是借着睫毛的遮掩,睁开一条小缝,观察他们的举动。这个习惯帮我规避了很多骚扰和麻烦。这次我也没例外,虚着眼睛瞄向他。
他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复杂而又悲伤。低音提琴在沉痛地伴奏,是倾斜的大雨,浇打在寂静的舞台。
通常来说,歌剧的演员用歌声传递情感,舞剧的演员用动作诠释含义,又因为舞台和观众席之间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很少有人会把表演细化到眼神上去。更何况,他此时背对着观众。
所以,他的眼神为什么会这样复杂?是在看我,还是在看剧中的女主角,又或是透过我和女主角,看向台下的玛格丽特?
好半天,所有伴奏停止。我看见他俯下身,用两根手指牵起我的一缕头发,在上面印下一个吻。
这个吻是如此轻描淡写,却带着让人透不过气的占有欲。我抓紧了裙角,心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但马上,那种异样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表演结束之后,他立即松开了我。要不是我一直在观察他的动作,很可能摔倒在地。
台下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或鼓掌,或喝彩。就算有人不怎么满意我的表演,也随着热烈的气氛拍了拍手掌。
赫斯特将手中剩下的绳索抛给我,低头为自己系上皮腰带。我抱着一堆麻绳,有些发窘地站在一边。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领,放任皮腰带垂在膝盖两侧,淡淡地说道:“下一个。”
心里不太舒服。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这么爱慕玛格丽特,这部剧又是为玛格丽特而写,怎么可能把角色给我。轻叹一口气,我垂着脑袋,走下舞台,把身上的麻绳递给一个道具师。
道具师接过绳索,举了举手上的酒瓶:“吉里小姐,别灰心,你跳得很好!”
一个机械师笑着附和:“是啊,尤其是中间的一个动作,你弯下腰直接从赫斯特先生的皮带里翻了出去。我在上头看了那么多年的芭蕾,我敢说,这个动作你是做得最好的!”
我笑笑:“谢谢。”
走回观众席。很意外地,收到不少赞扬,还以为他们都是礼貌性鼓掌呢。好几个早上质疑过我的人,红着脸挨个跟我道歉,说她们以后不会再人云亦云了,说我其实唱得很好,跳得也很好。我早就忘记了她们谁是谁,一头雾水地接受了道歉,并且感觉自己的唱跳,也就一般般好,并没有很好。
克里斯汀之前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回来的时候满脸红晕。她见我被一群人簇拥着,还以为我已经当上女主角,握着我的手一顿祝贺。我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下一个试演者就已登上舞台。
气氛尴尬。克里斯汀慢一拍才反应过来:“不是你吗,梅格?”
“……不是。”
说完,我和她对视一眼,一起沉默了很久。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柔嫩的声音:“练习了很久吧?”回头看过去,是玛格丽特。她又换回了那身昂贵而高雅的打扮,金发瀑布般流泻在肩头。
我看看四周:“不好意思,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是呀。”她小幅度地摇着扇子,声音蜂蜜水般清甜,真不敢想象我居然和她是同一种声线,“我在台下看得很感动,你演得真是太好了,好几个细节处理得非常棒,一看就是下过苦功夫的人。”
我礼貌地微笑,说:“谢谢。”
“不客气。我来只是想说,我们长得很像,如果赫斯特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情,请你一定不要责怪他,那都是他太爱我的原因。”
这句话听得我直冒鸡皮疙瘩。经常会有情侣对周围人散发出恶意,认为人人都想争夺他们的伴侣,实际上没几个人对他们的伴侣感兴趣。
赫斯特是很抢手,但我对他的印象,仅仅是停留在“很像魅影的音乐大师”上。想了想,我回答说:“不会,我有喜欢的人了。”
“是么。”她有些诧异,然后微笑着跟我寒暄了几句,合拢扇子,翩然离去了。
当天,公开选角没有公布结果。赫斯特戴上帽子和面具,抱着双臂,说他需要仔细斟酌一下。
话虽这样说,却有不少人认为这个角色非玛格丽特莫属,都围在她的身边,高声庆贺。可能因为我不再是竞争对手,之前几个对我表现出敌意的女孩,纷纷凑过来安慰我,动静闹得比玛格丽特那边还要大。
我不想凑这种热闹,谢绝了她们的好意,取回珍珠发带,离开了偏厅。晚上吃饭洗漱的时候,我又没看见克里斯汀的人影,这姑娘这几天总是神神秘秘的。
一个人寂寞地抱着脏衣服送到洗衣房,我打着哈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正准备上床睡觉,突然发现床头放着一捧黄玫瑰,和一封印有红色骷髅头的信。
刹那间,心跳声几乎将我整个人覆没。我把指关节塞进嘴里,咬了很久才让双手停止颤抖。拆开那封信,是魅影的笔迹。眼前顿时黑了一下,有那么几秒钟,差点看不清文字。
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两行字:
静候演出。
O.G.
演出?什么演出?他说的是《牧羊女》吗?我扶着额头,简直没法正常地思考。
第21章
这一晚,我是攥着信纸睡着的。睡到一半,猛然惊醒,撑着脸坐在床边,展开信纸看了又看。睡的时候毫无察觉,以为睡了很久,结果外面连天亮的迹象都没有。宝蓝色的天空像是大病一场般,生长出许多铅灰色的乌云。第一次发现,晚上也有阴天。
反正睡不着,我干脆把那捧黄玫瑰散开,一枝一枝地数。数了一会儿,我又困了,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过了好半天,才迷迷糊糊地想起,那捧黄玫瑰起码有一百多枝,但每一枝的花刺,都被人细心地剃掉了。
这个想法让我立刻坐起,然后就再也睡不着。身体像是要发烧般,从内到外散发出滚烫的热气。我摸了摸额头,温度高得像热铁。不过我的精神特别亢奋,所以应该不是生病。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我发现,想要再见魅影,可能需要求证几件事。
第一件事,赫斯特是否认识魅影。
想到两个人过分相似的某些特质,答案在我的心中,其实已是肯定。只是,赫斯特会告诉我真实的答案吗?
第二件事,魅影现在住在哪里,是剧院,还是马戏班,又或是其他什么地方……
如果是后两者,这捧黄玫瑰和这封信,他是怎么放进我房间的……是否证明他现在还在剧院?
还有,马戏班的歌剧,他唱的那句歌词,这捧玫瑰,这封信……究竟是什么意思,见面之后,我一定要鼓足勇气问清楚。如果真是我奢想的那样,这辈子我说什么也不要放手。不管吉里夫人是否同意,我都跟定他了。他去哪里,我去哪里。
就这样胡思乱想到天亮,不等女仆叩门叫醒,我匆忙地洗漱完毕,披上斗篷,跑了出去。快步走到剧院大门口,天色依然十分阴沉,枯叶是从地面坠向天空的黑雨。
守卫见我孤身一人,反复盘问了我很多遍,是否真的要出去。我激动得无法言语,握紧双手,一直点头。他迟疑片刻,递给我一把黑伞,嘱咐我早点回来。
走出大门,湿漉漉的雨气扑面而来。街上空无一人,几只白鸽落在天使雕像的头顶,安静地歪头注视着我。
本想拦下一辆马车,赶去伯爵府找赫斯特,当面问询清楚。想了一下,恐怕我上午过去,下午流言蜚语就已传遍剧院了。还是先去马戏班那边,问清楚《美女与怪胎》的创作者吧……这部歌剧才只上演了一天,他们应该还在表演。
天色越来越阴沉,明明是黎明,却晦暗如傍晚。一些枯叶已扑腾到我的眼前。尽管心里明白,这个天气很快就会暴雨倾盆,马戏班是露天表演,我就算冒雨去了,也不一定能看见他们……但不去的话,我今天估计一整天都会很不安。
拢紧斗篷,我在街上站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看见马车经过。只好跑到马厩,趁着驯马师还在打瞌睡,牵走了一匹性情最温顺的棕毛马。今天穿的衣服,其实不太适合骑马,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一咬牙,翻身骑了上去,一甩缰绳,朝郊外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