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女孩却丝毫没有缓和的意思:“我是没你老!”
这句话触到了陈默的痛处,她张口结舌地看着女孩。这个女孩显然刚工作不久,二十出头,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长得蛮漂亮,然而这一点更触发了她的嫉恨。陈默的工作单位,不乏这样的女人。她在工作时,一直安慰自己,这些女孩必然是用自己的美貌以某种不为人知的代价换得了现今的地位,所以虽然办事毫不靠谱、人际一塌糊涂也无所谓。可是从心底,她是深深鄙视这些所谓“美女”的,她的心中有一种深深的不服气:“凭什么美女就可以享受特权?”
现在这种扭曲的心理终于爆发在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孩身上。陈默大声说:“你怎么说话的!”她以一种寻求正义的眼神望向经理。经理已经听了很久,却一直沉默。看见陈默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终于做出了行动。
他伸手摘掉女孩的姓名牌,对她说:“你现在去休息室反省,等认识到错误再出来工作。”说完,又转向陈默:“真对不起,我替她跟您道个歉。”
连陈默都能看出来这经理是在保护女孩,息事宁人。她还未开口,女孩却又发难了。
“我没错!”她依旧很犟。
突然间,这场角力的对手变成了女孩和经理。经理显然觉得没面子了,他板着脸:“你跟这位小姐道歉!”
“我没错,我不道歉!”
经理发飙了:“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让你收拾东西走人?我告诉你,今天要么道歉,要么就走人!”
连陈默都觉得有些过了。女孩眼眶里全是泪水,可是嘴还是倔强地抿着。旁边的扫地大妈都看不下去了,过来劝陈默:“算了算了,出来玩不就是图个开心,别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陈默看着女孩的泪眼,突然有点于心不忍,然而现在局势显然不是她能够掌控的了。经理开始严厉训斥女孩。陈默在扫地大妈的推动下离开了这一片混乱的现场,这件事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结束了。然而陈默脑中却挥之不去女孩倔强的面容,她似乎被深深地震撼了。她走出酒店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女孩面对经理不住抹泪。她好像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样子……可是,记忆已经不那么真切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她对自己说。自己也不是这样过来的吗?心中仍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口中因为刚刚说了太多话而干涩,于是她走到路边的小摊,买了一瓶绿茶。无论如何,这毕竟是旅行的又一天。
第2章
老卫收了摊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的方向走去。汗水从他花白的发根下缓缓下滑,经过黝黑粗糙的脸庞,落在陈旧脏乱的衣服上。八月初,天太热了。尽管这是个海滨城市,然而由于海在南边,一到盛夏的时候,空气总是会变得湿热难捱。
老卫也不想在这么热的天气外出摆摊,可是他没办法。在老卫的五十年生命中,至少有四十五年是平淡无奇而又不乏甜蜜的,然而一切都从五年前开始,被恶毒的命运逐渐毁掉了。老卫本来是乡村小镇上的一个工人,钱虽赚得不多,但至少可以养家糊口。老卫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就是下班了回到家里,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对他露出灿烂的笑脸。老卫的妻子是个美丽安静、内向腼腆的女人,是通过相亲而认识老卫的。两个人结婚十几年,几乎没有太多言语交流。妻子的内心世界,他也无从得知。或许,这也是后来悲剧发生的一个原因吧。
女儿是老卫的最大慰藉。在女儿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每天老卫下班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门口声如洪钟地大喊:“兰兰!”然后那个瓜子脸大眼睛的女娃就会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叽叽咯咯地笑着躲避他的胡茬的摩挲。女儿小时候乖巧,长大了也很争气。兰兰一直都是班级的前几名,读高中时,班主任说,卫兰肯定能考上一本的重点大学。老卫很高兴,妻子也微笑着。可是就在女儿高考的那一年,老卫却成了女儿大学之路的一块绊脚石。
那一年,老卫查出了患有尿毒症。这病究竟怎么来的,也许和老卫工作的工厂有关,但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病导致的后果在疾病恶化之前便几乎已将他的生命全部透支。老卫的病确诊之后,便开始了痛苦漫长而无止境的透析之路。很快,家里的积蓄便所剩无几了。老卫已经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而妻子已经赋闲在家很久了。就在这时,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老卫身上。
兰兰高考成绩出来了。出乎意料地,非常好,她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然而全家却开心不起来,因为显然,这笔大学读书的费用,家里无论如何也是拿不出来的。老卫在最后一次透析的时候,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透析机器上伸出的无数管子,狰狞地缠绕在自己身上。他这样呆呆地躺了很久,突然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猛然将身上的所有管子扯了下来。
这一切被刚刚进入病房的老卫妻子看到了。她扑上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老卫,你这是做什么?”
老卫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这个已经四十七岁的男子汉早已被疾病折磨得骨瘦如柴。他嚎啕大哭,不断重复着几句话:“我没用啊!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兰兰啊!我没用啊!”
在这场引得无数医生病人驻足观看的闹剧过后,老卫妻子便失踪了。一天后,她的尸体被发现在镇郊的小河里。
下葬那天,卫兰抱着腿坐在家里,痴痴地盯着母亲的那张依旧微笑的黑白照片。她的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老卫看着这个从小就聪慧要强的女儿,心中隐隐的疼痛几乎要将他吞噬。母亲出事后,女儿没掉一滴眼泪,也没说一句话。老卫在女儿身边坐下,抚摸着她干枯凌乱的头发:“兰兰,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女儿的眼眶里终于流出一滴硕大的泪珠。她将头埋在父亲的臂弯里,嚎啕大哭。
五分钟后,十八岁的卫兰抬起头,擦干眼泪,也擦掉了一切软弱的痕迹。她恢复了倔强镇定的表情,对他那四十七岁就已苍老的父亲说:“爸,咱们去大城市治病吧。”
父女两人很快在这个靠着海边的省城站住了脚。女儿很聪明,这聪明即使用不到读大学上,在工作上也能迅速展现出它的优越性。两个人就这样生活着。老卫每天去做透析,维持着他如残烛般的生命,不去医院的时候就在女儿工作的酒店外面摆个小摊。女儿在酒店工作很出色,很快就要升为经理了。两个人的生活,虽然清贫,但也还算平淡温馨。
他最期待的时刻,就是晚上,女儿下班后回到家里,父女俩聊聊天,说说笑话。兰兰很懂事地给父亲捶捶肩,按按腿。他想,能有这样一个漂亮聪明又孝顺的女儿,便是他今生最大的福气了。
老卫回到家不久,女儿居然就回来了,这是件怪事,因为现在才刚刚中午,而女儿一般凌晨才会下班。门开的时候,锈迹斑斑的关节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女儿满是泪痕的脸出现在老卫的视线中。
“兰兰,出啥事了?”老卫慌忙迎上去。
女儿没有答话,肿着的眼睛又红了。她完全走进屋子,老卫才发现,她拖着一个硕大的包,那是她放在工作的地方的全部东西。
老卫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女儿将东西赌气往地上一摔,带着哭腔说:“我被开除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你是做错了什么事吗?不能无缘无故地就把人开除啊?”老卫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发出一连串惶恐的发问。
女儿颓唐地坐下,闭上了眼睛:“反正不是我的错,其他的我不想说。”
这是破天荒头一次,优秀的女儿带回家的是坏消息。老卫看着又生气又难过的女儿,心里一阵着急。他不是不了解女儿的性格。兰兰的性子,太刚太直,太要强,从小到大又一直没受过什么委屈,这事肯定有误会。
他拉起女儿的手,作势往门外走:“走,兰兰,咱们找你的经理去,把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兰兰把他的手甩开:“你别管我的事!我才不会回去!”
老卫急了,忍不住唠叨起来:“兰兰,你的性子太直了,做人哪有不受委屈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回去跟你的经理道个歉,把工作保住,不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