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謖慶抬著厚厚的眼皮看眼宋曉盛,要帶她這眼線,分走一半權,他也罕見沒有反對的話。
躬著身,神情愈加恭敬地道「老臣還有一不情之請。」
季郁端起茶盞「左相大人請講。」
袁謖慶「老臣奉旨從宣州歸來時,還望陛下罷免了愚子袁榮之的官位。」
「……」
四下寂靜,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謝懷柔不需思索,心中瞬間明白了袁謖慶意欲何為。
眉頭微蹙,她不動聲色地看著季郁。
大殿內只有銀炭快要燒盡時發出的輕微撲哧聲,很快有內侍上前,麻利又輕手輕腳地換上新的炭火。窗外大雪紛飛,天寒地凍。
只有季郁照例面色不改笑,抿了口茶,「哦?想必是朕聽錯了。縣尉行事穩健,多年來還從未有過什麼差錯,等左相歸來,朕肯定是要為縣尉擢陞官位的。」
她如此表明打算,袁謖慶一般都會立刻笑呵呵地附和說是。
這次他像沒聽懂似的,躬身行著禮,執意說「愚子並無賢能,還請陛下罷免他的官位。」
話頭一轉道,「然品行樣貌還算屬上佳,雖然拙嘴笨舌的,不夠討喜,但這樣也正適合充盈陛下後宮。」
「不求正宮之位,只求愚兒能侍奉於陛下身側,便是老臣……全族上下的榮幸了。」
季郁「……」
她手一頓,茶盞送到唇邊要喝不喝,到底還是放了下來。
宋曉盛挑眉低頭忍住唇邊的笑意,感歎左相不愧是老狐狸,真捨得。唯一的嫡長子啊。
這樣送到君側表忠心。
此時距離國喪結束還有大半年,袁威入宮,只能當一個沒有品級的夫侍。
眾人皆垂眸等著,本以為接下來季郁肯定會說些好話,允諾下來後,再賜一些寶物召袁威回京侍奉。
於是瀰散在新君和左相間若有似無的硝煙味消散,君臣和睦,朝堂穩固。
誰知季郁忽地輕笑了下,拿掉杯蓋,又抿了口茶,才搖搖頭正色狀說「榮之是棟樑之才。左相的提議到底如何,還要看看榮之自己的意思。」
榮之是袁葳的字。
男子及冠有字,多是師長取的。榮之是對葳字的補充。
喚字是比較親切的意思。
下召前還要這般先徵求他的意思,實在是給足袁威體面了。
左相眸光微閃,心中若有所思片刻。袁威是他的老來子,雖然愚鈍,但外貌確實屬上佳之姿,很小就被大名士誇過俊朗如玉,濯濯如春月柳。
大燕有律,嫡親不可在一處為官,所以袁威成年後即可去了宣州任職。但季喻從小並不拘於深宮,她在先帝身旁參加過不少宴席朝會,應該見過袁威幾面。
當時已留心?
左相拱手行禮謝過陛□□貼,又說一堆奉承話。
幾念掠過,旁邊左相派的大臣三三兩兩接過話茬,拿各種典故奉承她賢明。
袁威能有什麼意見,他的意思不就是他爹的意思。
季郁明顯是應下來了。
……
散了朝。
謝懷柔眉心微蹙,攏著衣袖並沒有接宮女遞來的湯婆子,謝過後便要出宮。殿外的寒風刮在面頰上,她冷冽冽地望著前邊的道路,眼神像被凍住。
她曾跟袁威有過一些接觸,皮囊確實尚可,人就是十足的紈褲子弟,草包一個。
左相雖然嘴上說說不求正宮之位,但想也知道是假話。
季郁年紀尚幼,又是國喪,後宮尚且還是虛設,袁謖慶搶先尚書僕射一步將兒子送入宮中,只要季郁懷孕,必定百官群臣上奏,以功請立袁威為皇夫以設立中宮。
謝懷柔腦海裡想凝神思索此後的朝堂局勢,心卻頻頻走神,昨夜袁威的那份急奏送入宮中時,她就在聖駕旁。
聽著季郁惱怒地把左相父子破口大罵了半個時辰。
她今日朝堂如此鎮定從容,溫溫和和,全是因為昨夜把該發的潑辣脾氣都發完了。
「……」
季郁的貼身女官追來,禮了禮「大人,陛下請您過去。」
謝懷柔怔愣著才回過神,揚起一抹往常的笑。習以為常地跟著她進了季郁的寢宮。
不知有何事要議。
—
季郁正把玩著一隻晶瑩剔透的玉質小花瓶,極愛不釋手,那花瓶整身只有拇指般大小,細看卻還雕琢著精細花紋,非是能工巧匠費足心血是制不成的。
她見她來,打發眾人下去,又隨手把花瓶丟進匣子裡。
那雙總盈盈帶笑的眼眸直直望過來,話裡罕見地沒有轉彎,問說「姊姊覺得左相的提議如何?」
「……」
謝懷柔在她笑顏裡怔愣片刻,說不清道不明,垂下眼來,只拿頂頂不出錯的一句話恭敬地回她「臣覺得……陛下認為如何便是如何。」
「朕覺得如何?朕覺得謝大人在敷衍朕!」
「臣不敢,」謝懷柔緘默著,心中實在不願對此事發表看法。
季郁歪頭笑,不知何時湊近了來,「姊姊不高興?」
「……」
謝懷柔不能對她失禮,以至於就著極近的距離垂眸平靜地回說「臣沒有。」
「沒有嗎。」
季郁臉頰離她越來越近,謝懷柔不由地屏住呼吸,目光晃動了下,長睫下一雙漆黑的眼眸凝望著她,強自鎮定。
下一秒。
被季郁環住了腰身,她的臉頰順勢貼到她的肩窩處,靜默片刻,悶聲笑著說,「這兒也沒旁的人,姊姊跟我說兩句真心話,好不好。」
她對她,總是笑著。
謝懷柔心驀地軟了下來,這世間最有權勢的人,依偎在她懷中,就像幼時那般同她撒嬌。
叫她姊姊。
也算是看著季郁長大。如果可以,她當然是不願讓袁威那樣的人成為她的皇夫。
謝懷柔啞了片刻,開口說「臣認為此事不妥。」
「……」
她沒有看見窩在她懷中的季郁唇角瞬間揚起的弧度,一本正經地說「宣州城乃左相故鄉,他早些年任太守時提拔過許多官員、門生故吏,他去查案,怕是難免有受人蒙蔽之相。」
她沒說是誰受誰蒙蔽。
左相受別人的蒙蔽,或是其他……
季郁點點頭,這是她早就考慮過的事,並不是沒有準備。總算逼得圓滑又守中的謝懷柔站在她這邊說出兩句心裡的話來。
她半瞇著眼,正暗搓搓地開心。
謝懷柔忽地退後行禮說「宣州太守遇刺一案,請陛下交於臣去辦,定不會辜負陛下所托。」
簡簡單單一句話,把季郁怔住。
宣州是左相的地盤,就算謝懷柔有再大的本事,真要查到什麼不還得脫層皮?
—
謝懷柔照例留下陪她用膳。
用過膳,還未待宮女上前收拾,季郁就起身說,「卿快來!」握著她的手腕,把她帶到偏殿。
謝懷柔知道附屬國西夏方才進貢了一批奇珍異寶和歲幣,才送入宮中。
見她如此開心的樣子,也不由對寶物抱有幾分好奇。
「這些說是夏君為前年大旱時大燕送去的糧食,另外答謝朕的,不算在歲供裡。」
季郁把她帶到偏殿,抱著臂,眼風掃過成堆的寶貝時略有貴矜之意。
「原本以為南疆只是區區一偏遠小國,才經天災,民生凋敝,錢財寶器想必寥寥可數才對。沒想到那麼肥,朕擬定的歲供之數看來是少了。」
謝懷柔聞言忍不住彎了彎唇「這話被夏君聽見,定然要哭上好幾天了。」
「他那麼闊氣,哭什麼,」季郁走過去,拿起一塊溫潤細膩偷透亮的玉石隨意地顛了顛,「聽宋曉盛說,這些送來時只是拿稻草墊著,跟不值錢的土雞蛋似的。」
藉著月色與燭光,白色瑩石熠熠生輝,旁邊還有各色翠玉,大堆珠寶玉器就大大方方地盛放在木盒中,不以錦緞稍加包裹。
謝懷柔頷首,微笑著跟她解釋道「西夏貧瘠,不懂如何織錦緞,能拿稻草鋪墊已經是他們最好的方式了。」
季郁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又問「那這些可算寶貝?」
「西夏只盛產這些填不飽肚子的石頭,瑩石臣不曾見過,想必是剛開採出來的新鮮玩意兒,」她走過去,垂眼打量這些珠寶玉石的品相,「玉乃岫玉,西夏幾乎人人都有。」
「人人都有?」
季郁眉頭一皺,「那麼不值錢的東西,那他們送來是為騙朕的賞銀嗎?」